那佛像,几乎以整面山体雕凿而成。 偏周遭的树都极高,完全将其遮挡,以至于山下外界很难凭远眺发现,这里有一尊佛。 此时护卫们奉命站在一丈开外、深林之中,阮雪音便牵着朝朝跟住持走到巨佛之下。 太高了,望佛如望山,望山如望佛。 “线条虽粗粝,栩栩如生,像极了人迹;但本寺的开山祖师大隐和尚说,他来到这里便有此像,当晚便在睡梦中得佛祖点化,方才建寺,曰之隐林。” 巨佛依山,深隐林间,是这个意思。阮雪音凝眸仰视,画面竟与五年前寂照阁的子夜重合。 真像啊。那拈花微笑悲悯人间的姿态面容,竟似一模一样。 “与殿中金身不同。” 住持微笑,“据说是对照着铸的。大约佛祖不喜,没能成功。” 却与寂照阁里那座彷如双生。阮雪音难辨心中滋味,亦未生探究意,只双掌合十,如那年子夜般虔诚拜三拜。朝朝亦跟着做。 然后她继续仰面观佛,道:“佛祖倾听世间夙愿,却并没有那许多心力帮人一一达成吧。” “贫僧以为,殿下是无须向佛祖讨助之人。殿下想做之事,都能凭己身做到。” 阮雪音一怔,自嘲一笑,“可我的至亲,因我当年以梦兆为指引行事,永远离开了。” 许因早先被点破了执念,许因山林幽静、佛祖在上,她很轻地说。 “真是因您的梦兆么?还是局势使然、她自己的理想与选择使然呢?” 阮雪音转头,“您知道?” 是问梦兆,也问竞庭歌。 但住持只答梦兆:“景弘十年春,宁安大乱期间,陛下微服来寺里抓人,就在大殿中提过、问过。” 他那时受梦兆、预言之扰吧,所以在不周山近乎崩溃。阮雪音心中想,不接话。 “殿下的发心无错,做法也无错。”住持便继续,“每个人的发心和做法其实都无措,但结果为何不能尽如所有人的意呢?——因为人人发心虽好、却各不相同,因为,立场不同。所以无论怎么做都是对的,殿下,但从结果看,又无论怎么做都会出错。一盘棋,本为死局,若有人生了保全之心,便只能以死了局。” 当年阮雪音确生过此念。 甚至在竞庭歌之前。 “所以该是我啊。她有那样深长的理想,那样多想做而未竞之事。我不如她胸怀远大,真要一个人以死阻局,也该是我。” 无论何时想起那个暴雪的清晨,泪意都还是会止不住上涌。她收回视线,垂眸压制。 “殿下过谦了。贫僧观当今天下,诸多崭新局面,其后都有殿下的影子、殿下的铺陈。殿下只是不将它们挂嘴边。至于殿下执念思念之人,” 住持也望佛祖,百年沐雨,其上苔藓青青, “您又怎知她当年不是大势之下、心甘情愿?可为理想抱负付出一切者,自也有超脱生死的心智。她或许已求仁得仁了,殿下却深陷泥沼,至今不肯上岸。” 云雾丝丝缕缕,缓慢沉降,自身侧飘过,终于渐行渐远。阮雪音因这番话彻底压下泪意,片刻抬眼,“多谢大师开解。” “阿弥陀佛。”住持一礼,自袖中取出一张笺文,恭谨递上。 阮雪音接过来看,发黄纸页上的字句俨然读过: 秋水鱼踪,长空鸟迹。若问何往,往生净域。觉而不迷,生必有灭。乘愿再来,何须悲泣。 是上任住持鱼一大师圆寂前的偈语,昔年崟亡,祁蔚君臣共来隐林,顾星朗和慕容峋各被赠了一笺。 “生必有灭。”阮雪音喃喃。 “或早或晚。”住持平声。 仍是在开解竞庭歌之事。 “真会乘愿归来么?” “殿下不是一直在努力么?” 有关祁后的传闻,纷纷扬扬、年年更盛,她偏偏不归,自因有更重要的事在办。 但大师哪里会知晓得这么详细呢,多半顾星朗说的。阮雪音再露自嘲意,“我这算什么努力。” 云游四海,据医药典籍与平生所学寻找起死回生之法,乍听可行,其实荒唐。 “穷尽一生做一件事,纵知不会成,无怨无悔。贫僧想不出旁的,比这更配得上努力二字。” “嗯嗯。”朝朝憋闷太久,终没忍住开口,“姨母会醒过来的,我娘亲很厉害的。” 住持但笑,自袖中又拿出一笺呈上。 阮雪音疑惑接过,那纸张与前一张一般泛黄,字迹也出自同一人,却仿佛与那年顾星朗、慕容峋收到的不同。 “当时告诉过二位陛下,所赠乃是弟子们的手抄。方才给殿下的,却是贫僧的师父亲笔。这张亦然。” “怎好——” “师父圆寂前其实有两道偈语,这一道,只一张,吩咐贫僧,来日赠与最后一位观莲的施主。” 阮雪音想了想,“并无不敬之意。但当年雪音观莲毕,大师并没有及时相赠。” “阿弥陀佛。师父有言,得是那位施主只身再来之日。” 就像未卜先知的天神。阮雪音暗暗想,低头看那几句话: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求教大师。”并非完全读不懂,但阮雪音想听高僧亲解。 住持微笑,“与殿下的日升月落自有时,近似。” 阮雪音确定顾星朗对大师说了许多,可能就是去秋。 一想到他或许口无遮拦露了相思意,在寺庙之内、高僧面前,她便有些脸热。 “一来一回,两度过蓬溪山而不入,山脚停驻一日夜而已。”住持再道,“陛下也是执念之人啊。” 出寺下山,黄昏未至,却一路不遇香客。是因她来,专程闭了门吧。 朝朝拉开车窗,深吸几口早春馥郁,然后再舍不得关窗,趴着边赏边评,一会儿指这丛紫珠好看,一会儿又说那只百灵在唱歌,偶瞥得一棵古桃树,嫣粉半开的花朵缀了满枝。 “娘亲我们去瞧瞧!再折一支水养、带回家好不好?” 蓬溪山倒是没有桃花的。 而那两道偈语还在袖中,沉甸甸,阮雪音想起唯独给她的那道,最后一句写着: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好。”她答。 这一年的春,格外长。 万物如常生长,那蓬勃的时限却像被不知名的力量悄悄拉伸了,以至于盛夏不热、秋来不凉,连着三季都只如一季,只如春日。 以至于冬天来得非常突然。 刚入十一月,寒气便席卷了整个霁都。挽澜殿里的结香破天荒打了花苞,然后在两日之内开了满枝。 -从来没这么早开过吧? 宫人问涤砚。 -从来没这么早开过吧? 涤砚又问棠梨。 “从来没有。”棠梨站在廊下看,眸色深深,“这花也算成精了。 顾星朗始终维持着打花结的习惯,当天夜里便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弄。夜凉如水,月光泼洒,他的脸已不是少年模样,白衣翩翩却真十几载未曾变过。 宫人们也有新有旧,皆默默立四下,静看鹅黄小花的枝条被君上精心挽成两个花结,与景弘九年的几乎一样。 然后他退开些许评估,露出满意神色。涤砚便在这时呈上密报,内容是皇后与公主四月从苍梧回蓬溪山后,一直没再下山。 他脑中过一遍接下来半月要完成的事,颇觉心安,回寝殿洗漱,合衣躺下,很快睡着了。 并非多梦之人,除了每年结香盛开时。 此夜亦不例外。 梦里熙熙攘攘,他大致环顾,知是锁宁;沿河而走,便在千万人中看见了浮桥上的阮雪音。 十岁吧,与竞庭歌、阮仲合绘的那幅肖像一模一样。却未着盛装、未施粉黛,素净的湖色布裙,双手抓着摇晃的桥索,在看粼粼的河面。 锁宁倒是难见这般艳阳天。 他不知自己几岁,对着河水照影,发现已经成年。于是朝她走去,踩过浮桥站到她身边,好一阵才被她察觉。 小少女一脸警惕,抓着桥索退后一步,人随着本就晃荡的浮桥晃得更厉害。 顾星朗不急说话,等她开口;她偏不开口,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莫名其妙在往来的人潮中对峙。 十岁已这样沉得住气了啊。顾星朗心中好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少女盯着他,似在思考此人搭讪的动机,片刻答:“看水。” 顾星朗心想真可爱啊,不禁笑意盈然,半躬身,“可以和你一起看么?” “不可以。” “为何?” “我不认识你。而且,”分明开始慌了,面上却十足淡定,“我该回家了。”她稍顿,仿佛接下来几个字烫嘴,终是道: “爹娘就在那头等我。” 她虚指岸边某处。 当然是假的。顾星朗只觉心疼,强按住想抱抱她的冲动,道:“那你去吧。” 小少女立时挪步。 “小雪。” 浅淡的橙花香因她经过身边分明地传来,他没忍住。 小少女转头,一脸震惊。 “你要去霁都。过几年就去,有人在那边等你。” 少女迟疑,“谁?” “他会一直等你。你若一直不去,他就会来找你。你会去的吧?” 少女清滟的眸中满是困惑,半晌,很轻地点点头,不像答应,更似糊弄。 “到时见。”顾星朗温柔道。 到时见。 这话音亦出现在当夜山中阮雪音的梦里。似乎是他的,又似乎是她的。 景弘十六年十一月十五,有车驾自覆盎门出,一路西行,昼夜不歇。 “陛下为何退位,是病了么?”霁都城内,民众议论嗟叹经久未绝,一扇门窗里,八九岁的男孩问兄长。 他的兄长正是景弘六年与太爷爷同看听雪灯亮的小少年,已经成家立业,对波澜壮阔的青川十年如数家珍。“愿我君,康健喜乐,长长久久。” 这话像在答“病了么”之问,又像不是。 小男孩没太明白,想半刻,点头道:“父亲说如陛下般,少年登基、在位十六年拿下两国、险些一统大陆的君王,从前没有,以后,该也不会有了。” “的确。” “那为何是险些?蔚国,很难拿下么?” 他的兄长没答,眯眼远眺,只见浩瀚苍穹下车水马龙、屋瓦连城。这大祁国都,似乎比十年前更见繁华了。 千里之外,苍梧皇宫信报至,慕容峋坐在沉香台上看了,递给方桌对面的阿岩。 阿岩识字已不少,没几句话,都能读懂。 “姨父真的退位了。” 慕容峋不置可否,重望湛蓝天幕,北国深秋,群星璀璨,也是千百年不变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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