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升陪着陛下长吁短叹一会儿,道:“奴才突然想起一事来,喜州城的探子两月一报来的密信里说,今岁的蝴蝶会上惊了马,娘娘为了救她的子民,驯马时从马背摔下,还叫马蹄踢中了头,会不会是……” 皇帝闻言,甚觉有理,过了一时却又生起气来:“既是如此,为何不来见朕?” 他站起身,把手里的帕子气冲冲地扔在了地上,站在窗边生气。 “朕是不会原谅她的!” 阮升跟在陛下的身边,点着头附和着说是,“……叫禁军去查,有些惹眼,奴才派了几名内官去丽正门大街打探,不显山不露水的,倒问明了许多。” “娘娘此次回京,是随着滇南进京的商队而来,赶了一个月的路,目前下榻在的金店,明面上是诚亲王的产业,实际两个月前秘密交割给了滇南会馆。” “娘娘只带了她的乳母杨宝严来,十三年来娘娘容颜不改,甚至远胜当年,那一位杨孺人却苍老不少,令人唏嘘。” 皇帝哦了一声,眼望着窗外飘零的雨,记忆纷繁涌现。 “这些年,她只有十六岁前的记忆,又不用带娃儿,天天在蝴蝶泉边儿……” 他一提到蝴蝶会、蝴蝶泉就不由地哽咽住,阮升哪里不知道其中的缘由,这便把身子躬的更低了。 “陛下,您别太在意……也别太伤心,横竖娘娘都回来了,您看是不是……” “朕不会去找她的!绝对不会!”皇帝往回走,往床榻上仰面躺下,“熄灯!” 阮升忙命宫娥把床榻左近的地灯案灯都熄灭,却步出了寝殿。 他不过在外面眯了一会儿,忽听得寝殿里陛下唤他。 阮升忙起身进了殿,殿里黑漆漆的,陛下坐在床沿儿,冷冷地说:“传下去,今夜有雨,明日朕不去视朝。” 阮升心里有了数,察言观色道:“奴才去备车,出宫?” 皇帝不自然地说了一声嗯,阮升忙吩咐下去,又来为陛下侍候更衣。 只是今夜选衣裳却很难,皇帝难得挑剔,换了七八身外衫,最终勉勉强强地选定了一身帝释青的常衣,他略略有些满意,临行前又叫阮升给他找个帽子戴。 “朕怕淋雨,寻个帽子来。” 阮升心里有点儿奇怪,尊贵如陛下,出行哪里能淋到雨,若是淋了雨,戴了帽子也不管用啊。 只是陛下既然说了,那便一定要做到,阮升这便命人取了七八顶帽子头巾送过来,供陛下挑选。 皇帝扫过去一眼,挑中了一只绿葱葱的方巾,倒也不戴,只拿在手上,在殿前乘了车,一路往宫门驶去。 他是天下的至尊,一向只有他让别人忐忑,没有能让他忐忑的事,今夜坐在车上,却只觉胸口扑通乱跳,一颗心在心腔里无依无靠的。 这时辰的丽正门大街万籁俱寂,唯有雨滴坠落的扑簌簌之声。 到得那金店门前,阮升正要下去敲门,皇帝却止住了他,一个人跳下了龙车,站在那门前,立了好一时,良久良久,才抬手扣了扣门。 寂夜里的扣门声尤其清晰,有苍老的声音在门里问是谁,皇帝听出了是杨孺人的声音,只负了手道了一声是朕。 门里安静了很长时间,忽的有轻盈的下楼声,没过一时,那门便开了,显出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庞,不是段柔蓝,又是谁。 她在门里垂下了眼睫,一双纤柔的手交握在身前,显是有几分局促,檐下的雨丝被风一吹,越过了皇帝,落在了她的手上。 皇帝的眉头几不可见的一蹙,旋即将手里的绿色方巾压在了她的手上,接着越过她入了屋子。 “同我说说蝴蝶泉边的阿鹏哥,哪一个你最喜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6-23 22:21:25~2022-06-25 11:54: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有风南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爱学习 3瓶;Rosi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此身宇宙 夜雨轻触阶前檐下的花, 发出伶仃萧瑟的声响,从滇南而归的段柔蓝伸手掩上了门,将一世界的雨关在了门外。 皇帝负手站着, 背影孤清又冷静,分明同十三年前没什么两样, 可却叫她又熟悉又陌生, 不知道该以什么心情面对。 最后一次见面, 是在十三年前的大朝会。 兵部奏禀,滇东豪族景氏建立的金銮国,联合莽古哈人攻打滇南, 以百余头大象打头阵攻城, 老镇南王段奉雄亲身上阵领兵守城, 至此上奏时, 大理城已被围六日, 援兵迟迟不至。 段柔蓝当时生完小公主不到一年, 每每因心绪不佳而啼哭不止, 听闻此讯后, 狂奔至大殿之上, 恳请陛下从最近的城池调兵增援。 其时, 莽古哈势大,同时进攻西宁州、黎溪州、昭觉县等十一城, 皇帝虽在当场点了护国军之西南路, 命第一时间前往大理城, 却因一路遭遇北蛮围追堵截, 最终大理城陷落时, 没有及时赶到, 致使老镇南王段奉雄、世子段平章殉国。 段柔蓝得知父亲与兄长的死讯后, 与皇帝大吵一架,最终撞柱昏迷。 也许是上天怜悯,段柔蓝昏迷七日后,醒来却只记得自己还是镇南王府备受宠爱的小郡主,全然忘记了十六岁之后的事情,不知道自己已有夫君、儿女,已身在帝京城,更不记得自己此刻还是是大梁的皇后。 地灯明明暗暗的,火焰起伏不定,一如段柔蓝此时的心情,思绪潮涌,使她五味杂陈。 “什么阿鹏哥,你别胡说。”她低低回了一句,到底还是心里发虚,只往窗边去,抬手将窗子拉回来关好。 皇帝依旧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只在听到她说话的那一刻,肩背稍微有些耸动,接着便往那木质楼梯坐了。 “关窗子做什么?朕即刻就走。”楼梯那一处未点灯,皇帝的眉眼就隐在了暗处,瞧不出来悲喜,“不要对朕有所期待。” 段柔蓝静听着他说话,只端了烛台在手,走近了一些,坐在了他对面的绣凳上。 “窗外雨急风大,我怕听不清楚你说话。”她低头,将烛台放在脚边儿,温温柔柔地应了一句,“我喜欢听你说的汉话。” 暗处里的皇帝转过头去,并不想她看见自己的神情。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贸然地回来,叫孩子们怎么想?尤其是今夜,竟然一口气见了女儿儿子和驸马,还谎称是我派去的暗卫。朕该不该为你圆谎?” 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原本是平静的,只是越说越能听出来其中隐隐约约的闺怨。 段柔蓝把绿色的方巾攥在手里,托腮看向暗处里的皇帝,眼睛里倒映着一蹙跳跃的小火苗。 “最大的谎,你都为我圆过,也不差这一回。”段柔蓝顿了顿,又道,“我不同意那小子做女儿的驸马,看上去的确品貌上佳,可冷情冷眼的样子,看了就不讨人喜。” “朕喜欢。即便做不成朕的女婿,那也是国之栋梁。”皇帝毫不犹豫地接口,“两个孩子是朕一手养大的,婚嫁自有朕来操心,你喜欢不喜欢,朕都不在意。” 段柔蓝嗯了一声,依旧托腮望着他,眸色清浅一泓清泉。 “我……”她说了一个字便顿住了,良久才接着向下说,“你原就知道我的性子,又急又鲁莽,见着寰儿之后,便忍不住跟了上去……真没想到,从前只到我腰间的孩子,如今竟长了这么高。还有雪兔,小时候抱在怀里奶胖奶胖的,如今竟生的这般好看又可爱……” 她说着,眼睛里便涌出了泪水,无声地拿绿色方巾拭了泪。 “三月的蝴蝶会,我叫惊马踢了脑袋,所有的前尘往事在一个月内,都陆陆续续地记了起来……” “朕知道你被马踢了脑袋。”皇帝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低低的,“若是没被踢脑袋,你还要继续同蝴蝶泉边的那些阿鹏哥,拉着手跳舞呢。” 他终于抬起眼睫看了段柔蓝一眼,只见她眉眼微沉,眼下一道泪痕,益发显得楚楚。 “你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这么些年,朕除了带雪兔的那两年苦一些,旁的都很好。毕竟朕是天下的君主,后宫美人三千,一个比一个熨帖。” 段柔蓝说哦,忽的轻端起烛台,往皇帝的眼前晃了晃,照亮了他的面庞。 “蝴蝶泉边儿的阿鹏哥再好看,我也瞧腻了。从前我还记不起来事儿的时候,我就总觉得奇怪,为什么阿鹏哥们各有各的俊俏,各有各的勇武,可我却一个都瞧不上呢?现下总算想明白了。” 她把烛台捧在手里,乖巧的样子像朵初绽的山茶花儿,“只因为我见过中原最好看的郎君,心里就再也搁不下旁人了。” 皇帝把头扭过去,甚至连带着身子也转过去一些,只侧着对她。 “呵,你既记起来了,头一件事就应该置办一提花篮果篮的,往宫里来瞧我。”他的身子在烛光下,脸却藏在了黑暗里,声音闷闷地传过来,“你也不想想,当时我被你伤的有多重。” 段柔蓝闻言就垂了眼。 是伤的有点重,在大朝会上砸了玉玺,回宫之后拔了簪子欲自戕时,被他救下,割破了他的手掌,血流如注。 之后他抱着她坐在地上哭,求她不要死,可到最后她还是趁他不备,撞了柱。 可实在太痛了啊,她没有办法接受自己的父兄双双身故,只将一切的罪过归咎于援兵太迟,归咎于她的夫君。 也许是察觉了段柔蓝的沉默,皇帝在暗影里又开了口,声音依旧是哑哑的。 “罢了,我知道那时你心里苦。” 段柔蓝手里托着烛台,只觉心里酸涩,悄悄抬眼看他,他的侧脸骨相优越,依稀还是当年在东宫抱她下马的好郎君。 “我只是不敢去见你。”她轻轻地说着,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有如拂风,“你是上国明君,我们的儿女你养的也很好,又有后妃三千温柔熨帖,我心里很高兴。你知道我们白族的姑娘,有很多都是不落夫家,我从前只当是来中原走婚,如今孩子大了来看看他们好不好,绝不会再纠缠你,叫你烦恼。” 皇帝忽地就接了口,语气像是难以置信,“走婚?” 她说是,轻轻软软地说着话,“从前,你为着我,瞒过了太后娘娘,瞒过了朝臣,瞒过了天下人,将我送回了大理,叫我能无拘无束地再过十三年,我怎能再回来破坏你如今的幸福呢。” 皇帝似乎没听到她说的话,又难以置信地转过头来看她。 “段柔蓝,你只当同朕那五年是走婚?你究竟有没有良心?你们白族的姑娘都是这么始乱终弃的?” 段柔蓝微微张了口,有些讶异地说了一个嗯,那嗯的尾音却是上扬的,似乎很不解。 “是,我走的时候没带走孩子,的确是不太纯粹的走婚,如果你愿意,眼下我倒是可以带一个走……但只怕雪兔不跟我,毕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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