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细细地讲了这一桩案子:案子就发生在两日前。蓬莱县的一对民间夫妇发生口角,妻子提刀剁了丈夫一根小拇指,丈夫夺门而出,翌日被发现死在上吊自尽的一寡妇家中的水缸里。百姓们纷纷传说是冤魂作案,因死者生前曾调戏过寡妇,死者的妻子也正是因这事儿,和死者发生口角。案发后,死者的妻子前来自首,承认自己杀了丈夫,其将丈夫的头按进水缸,导致其溺毙,和县衙仵作的验尸结果一致。 “等等,你说妻子将丈夫的头按进水缸?一般的民妇有这么大的手劲儿?”许遵有些不信。 “此案的凶手年纪不过双十,但死者已经三十好几了,且死者日常游手好闲,并不是下地劳作之辈。故而在一时惊恐之下,气力不如女子,也是有可能的。”钟大解释了一番。 许遵点点头,又问:“那这个案子听起来也没什么悬乎的,到底需要我决断什么呢?” “是这样,对于凶手的刑罚,钱知县认为,她已经成亲,那么该行为就是谋杀亲夫,必须与以死罪。不过,凶手的人缘儿倒是好,街坊邻居听说了她的事,纷纷作保她不是有意的,还说她也可怜,早年父亲亡故,母亲尸骨未寒,就嫁给这个混账丈夫。之所以如此,是她那黑心肝的叔叔收了死者的聘礼钱,几乎是将她连哄带骗卖了过去。钱知县认为死者该死,却不想强拂了民愿。”钟大又细细解释道。 “若是定亲时,该女仍在为母服丧,那么这个婚约就不该算数,死者也不应是一个丈夫的身份。所以该女的行为并不能被判定为杀夫。至于是激愤之下杀人,还是有预谋去杀人,可以从现场痕迹及凶手的口供上去做判断。这个案子该如何判,就如何判。民意固然重要,但重要不过司法。钱知县若是这种简单的案子都不能办,那么我就该怀疑他的能力。”许遵语气没有起伏,几句话为这个案子定了性。 钟大几番思索之下,轻声道:“钱大人或许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这才急着给凶手判罪,只是他没想到,这凶手的人缘儿这么好。属下听说,连死者的女儿,也就是凶手的继女,都出具谅解书了。” “这倒稀奇。”许遵眸子一亮,却沉默下去,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这不,离年末的考核越来越近了。”钟大提醒道。 许遵稍抬眼梢,立刻通晓了钟大的意思。自己是钱良弼的上级,他的「印纸」是由自己填写的。这种案子,若是强行办了凶手,便会激起民愤,他如今犹如被架在火上,难以下台,禀了自己,至少显得谦逊。 不过,自己的磨勘期快结束了,若这件事处理不好,恐怕还要再三年,才能迁回汴京。自己倒是无所谓,只不过…… “告诉钱良弼,咱们明日去蓬莱县。”许遵立刻做出决定。 “是。”钟大应下,而后告退。 许遵看向那幅画,只差给衣裳描个边了。再看梨花白,夹杂着桂花清香的馥郁气味儿,仍在勾动唇齿。不过,许遵此刻不得不离开这些,起身走向内院儿。 已过人定,整个府衙后院儿万籁俱寂,唯有纪氏的屋子透着光亮。 “娘,你自个儿不睡也就罢了,怎么还累得花嬷嬷也跟着熬?”许遵看着这一屋子的绸缎,蹙眉道。 花嬷嬷是纪氏的陪嫁婆子,嘴巴不讨巧,做事儿也不算伶俐。但纪氏就是喜欢她别出心裁的审美,总能在些寻常的衣料上做文章,令纪氏出门参加各赏花宴、赏雪宴、品茶宴时,成为众人的焦点。 “你不也没睡?还说我。我可是你娘。”纪氏没好气道。 这一句,照常堵得许遵无话可说。 别人的娘温柔娴熟,对待自己的儿子永远耐心有加。自己的娘半老徐娘,却天天把自己当作大宋第一美娇娘。做官都做到四品了,仍然不够她的花销,还得偷偷摸摸画了画出去卖,多亏了自己这一手丹青技艺,这才供得起。 “我是来和娘说一声儿,明天要去趟蓬莱县,处理一个案子。”许遵开口,切入正事。 “哦,你去你的。对了,我们何日能回汴京?”纪氏问道。 许遵早已料到,自己的娘根本不关心自己去哪儿,处理的是什么案子,只关心何日能再回繁华迷人眼的汴京城。 他亦没好气地答道:“这个案子处理好了,就差不多了。” “哦,那你好好处理。”纪氏点点头,一转头,又将自己埋入那堆料子里,和花嬷嬷研究起花色来。 许遵气得拂袖而去。
第3章 乡野村姑,也配称妙? 去蓬莱,也不过大半日车程。 到了地儿,钱良弼率手下迎上去,态度恭敬又热情,不过许遵的态度却始终淡淡。 “下官准备了酒席,还请……” “直接去县衙大牢吧,顺道把凶手的口供和死者的验尸笔录拿给我。”许遵打断道。 “是。”钱良弼向身后手下使眼色,示意他按照许遵说的去做。 钱良弼视许遵为心中大拿,一直想要学学人家是如何年纪轻轻就爬上四品的。同样都是科举出身,同样都是一个脑袋两只眼睛,自己到底差在哪里?今日一瞧,钱良弼心中忽然明白几分,原来人家比他勤奋呐!这不吃不喝查案的精神就够自己好好学习学习的。 当衙役将桑云提上来时,许遵愣了一下。 汴京的娘子们环肥燕瘦,风情万种,只是一旦失了富贵,便望秋而落。这样一个乡野间的姑娘,双目间透露的光亮,有种野蛮生长的意味,被枷锁铐住,反倒经霜弥茂。 桑云听说知州大人亲自过问这个案子,心中还想着,该是个怎样两鬓如霜的老人家,却不料这会儿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却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神仙哥儿,一时也是看得痴了。 许遵只是愣了一下,桑云却是愣了好多下。所以当许遵先回过神来时,看到这姑娘竟像个花痴一般盯着自个儿。顿时不悦,刚刚对她产生的一丝稀薄好感,立刻消失殆尽。 “我刚刚看了你的案宗。说说吧,你为何伤了死者后,去衙门报案一次,死者死后,你又去衙门报案一次?死者离家后,你俩是否又见过面,并且发生过激烈争执?” 桑云这才从许遵好看的皮相中回过神来,低下头回道:“是,我出去找他,在孙珠的房子里找到他,人都死了,他却还惦记人家的财产,想顺走些什么。我气不过,与他争吵起来,然后杀了他。” “听起来,是失手杀人。”许遵淡淡地说。 桑云眉间蹙起,过了会儿,才点头道:“是,我不是有意的,情绪激愤之下才错手杀了他。” 许遵纤长而白皙的手指一上一下,漫无目的地叩着桌面。众人以为他还要问些什么,他却起身开口:“暂时先这么着吧。” 陪审的钱良弼一愣,就……这么结束了?桑云也很懵,居然真的就这么结束了? 她被重新带回牢内,许遵回头多看了她一眼,却是将她从上看到下,目光在她的鞋底停留片刻,而后移开。 “许知州,现下还早,下官备下的酒席……”钱良弼围了上去。 “钱知县备下的酒菜也别浪费了,你自个儿吃了吧。我要去案发现场看看,留下一个带路的,其余人等,就各自散了吧。”许遵再次拒绝钱良弼的好意。 钱良弼很是无奈,却不得不听从他的。 许遵坐上马车,被带往案发现场——孙寡妇的家。 途中,钟大掀开车帘,看到路边有人在卖炙兔肉,味道香得很,不免被勾起食欲,他开口道:“公子,您真不饿?其实钱大人也是一番好意,咱们吃了饭再查案也来得及。” 许遵冷淡道:“不是不饿,而是不喜欢跟这些只懂虚与委蛇的老头儿一道吃酒。” 钟大点点头。自家公子出身好,长得好,读书好,不喜欢和这些老头儿搅和在一起,清高些实属正常。 不过,许遵不乐意和钱良弼这些老头儿一起玩,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们太不讲卫生了。喜欢喝酒,还不爱洗澡,身上臭烘烘的。他连王安石都嫌弃得很,更不必说钱良弼这些人。 到了地儿,许遵下马车时,觉得眼前一亮。 孙寡妇的宅子,是一处位于老街坊尽头的小民院儿,有点偏僻,但从外头看,修整得很是清爽。花木布局上,都用了一番心思。本以为,修园墅业是文官们共同的志趣,没想到一个寡妇也颇暗其道。 “这个寡妇虽然年纪轻轻死了丈夫,但是个妙人,只可惜命薄了些。”许遵评道。 钟大没能明白自家公子口中的「妙人」是什么意思,猜想着应该是好看的意思。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何公子只看了房子一眼,就能断定主人好看。 “公子,其实那个桑姑娘也是个妙人,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犯人呢。”钟大跟了一句。 许遵脑子里立刻浮现桑云的花痴相,蓦地黑了脸,嫌弃地回了一句:“乡野村姑,也配称妙?” 钟大耸拉下脑袋,不再言语。 现场早已被封锁,许遵几人在钱良弼手下的带领下,顺利入内。 一进院子,许遵的目光立刻被屋檐下那口巨大的水缸所吸引。 “这就是淹死死者的那口缸吧?”许遵开口询问了一句,却已是走到缸前,向内探去。 “哎哟,许大人,千万不能太靠近了。”钱良弼的手下惊叫起来,见许遵向自己投来不解的目光,忙看了眼四周,神神秘秘地解释道:“还没过头七呢,都说淹死的人会变成水鬼,魂魄一直留在原地,等着拉下一个人,寻找替身,自己投胎去。” 钟大听闻,周身起了一圈鸡皮疙瘩,连刮过的秋风,就感觉像是从鬼门关吹过来的。 许遵再次黑脸,“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再次将头伸向水缸内,细细地观察水里的物质,以及水缸缸壁上的痕迹,再联想起自己看过的验尸笔录与口供,心中存了疑问。 “这案子应该没这么简单,凶手没说实话,验尸笔录也有问题。”许遵开口道。 钟大和钱良弼的手下皆是一惊。 “其一,验尸笔录上记载,死者鼻腔内虽有蕈样泡沫,但总体干净。可你们看,前几日一直下雨,雨花将屋檐上的脏物冲入缸内,水质并不干净。其二,水缸缸壁没有任何抓挠的痕迹,死者一个男人,被女人将头摁进水中,逃不过死也就罢了,居然连一丝挣扎都没有?这显然不可能。其三,刚刚提审凶手,问起杀人时的过程,凶手答得十分干脆且细致,我多说一句她这算是失手杀人,这么简单的一句,她倒是硬生生反应了一小会儿。这些,难道不可疑吗?”许遵指出三点疑问。 钟大慢慢悟出什么,“按照人的正常反应,她将杀人过程说得这么流利。要么就是被问过太多遍,要么就是自己早在心中编排好了。至于其他的,她得想想自己说的话,与先前的口供是否矛盾,这才迟疑。所以,这位桑姑娘在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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