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难行,车夫征求张七巧的意见,“公子,今天咱们是到不了南华县了,前方是山路,雨天泥泞,恐有危险。不远处有一处荒庙,不如咱们将就一夜?” “那就如你所说。”张七巧掀开车帘,看看雨,再看看骑马的兵士,她耕读人家出身,并非勋爵权贵,并不习惯于旁人淋雨,自己坐车这件事。 这一路上,除了两名皇城司的侍卫外,官家还派了一队兵士护送他出城。连日奔走,想来,大家都累了。 这一间荒庙年久失修,大殿内的神像已经毁坏,一眼望去,蜘网结织,香炉倾倒,看上去十分凄凉。 “公子尊贵,桑姑娘亦是女儿身,可受不得寒。我与阿竹四处看看,再捡些柴火和草料回来。”阿星说道,转而又吩咐那七八个兵士,“你们负责保护公子和桑姑娘。” “是。”兵士们应道。 阿竹和阿星对望一眼,二人撑起从马车上拿下来的油伞,向外走去。皇城司的人对于周遭环境总是保持绝对的敏锐性。 一路颠簸,加上刚刚受到惊吓,张七巧早已疲惫不堪,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地儿,直接坐下来了。 桑云坐在她身边,从食盒内拿出一块桂花糕,掰了一半给张七巧道:“又冷又硬,已经不好吃了,但是眼下这个情景,将就将就吧,我的驸马爷。” 张七巧听出桑云有心跟她玩笑,但此刻,她根本没这心思,接了糕点,闷头啃起来。 雨势渐大,这座庙宇被隔绝成一座孤岛一样。 “你在想什么?还在想那支冥婚队伍?”桑云问道。 张七巧摇摇头,“在想我父母和妹妹,还有...哥哥。” 她谈及「哥哥」时,声音低不可闻,“在汴京时,倒不是时时想起。可能是身边总有新鲜事物,分走我的注意力。一旦离得家乡近了,和他们昔日相处的画面就像走马灯一般闪现。我想到曾经和爹娘吵架、赌气,那时候惹得他们伤心。若是得知有朝一日天人永隔,我一定不会那样做。很后悔,很遗憾,可遗憾的事情,只能是遗憾。” 周遭太安静,桑云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她在张七巧静静的陈述里,也想到了自己的爹娘。 她想到爹将自己抱在腿上,教认字,想到娘在一旁做针线,笑着望着他们父女俩时的样子。那样的岁月静好,只是画面已泛黄。 “哎——”二人皆发出一声喟叹。 两名侍卫很快回来,背上背了一捆树枝,怀中还抱了一团草料。他俩将草料喂给马后,又将树枝叠在一起,生起火来。荒庙中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和温暖。 “公子,咱们马车上有毯子,铺在草垛上,能将就一晚。我和阿星轮流守夜,士兵们也分成两拨,守上半夜和下半夜。您和桑姑娘休息好就行。”阿竹道。 “辛苦你们了。”张七巧轻轻点头。 草垛散发着一股霉味,可眼下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张七巧和桑云各自抱了一团稻草铺开,再垫上软垫,挨得柴火近些,如此便要歇下。 张七巧有没有睡着,桑云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根本睡不着。 迷迷糊糊到了下半夜,桑云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睁开眼睛,只见阿竹坐在柴火旁,靠在墙上,正闭眼小憩。 燃烧的火焰倒映在墙上,居然出现了几个恍似人的影子。 “有人!唔——”桑云反应过来,刚喊了一声,就被身后的手掌捂住嘴。 手掌散发出的霉味,和身下草垛的气味是一样的。 阿竹和阿星先惊醒过来,随后士兵们、车夫与张七巧也先后醒过来。 只见草垛之下,站起来一排排人,足有二三十个,是他们人数的两倍之多。这些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更可怕的是,他们脸上各个瘤疮遍布,远远看着,不像是人,竟像是从地狱来索命的恶鬼。 “放了她,不然我要了你的命。”阿竹利剑出鞘,目光森寒地盯着挟持桑云的男子。 “吃的,吃的。”那男子口中含糊不清地叫嚣。 阿星和士兵们也纷纷拔剑,严阵以待。 车夫猛然惊觉,指着男子道:“这些人,这些人得了瘤疮,是传染病啊!要人命的啊!” 大家听后,不自觉往后退了好几步。 阿竹眼底露出晦暗神色,他将张七巧从地上拉起,掩到身后,随即打了火折子。 所有人都在一瞬间明白他要做什么。 被染上瘤疮,大家都得死。阿竹和阿星本是奉了上级的命令,护送未来的驸马爷归家。桑姑娘是很活泼聪慧,大家都喜欢,但若是因了她,而导致大家全军覆没,显然不值。 桑云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头一次心生绝望。 就在阿竹打算放火时,张七巧拦住他,“等等!” 张七巧走到那一排「恶鬼」前,细细看了他们几眼,随后说道:“他们是患了瘤疮,但已经痊愈了,没有威胁性了。” 阿竹站着不动,分明有些不信。这是大事,可马虎不得。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是真的。”张七巧指着其中一个「恶鬼」的脸,“我以前在书上看过这类记载,得瘤疮之人,伤口溃烂,流胧水,最后人会在难以忍受的瘙痒中死去。但若是痊愈了,伤口便会结痂,形成这种褐色的斑。虽是容貌尽毁,但总得来说,没有生命危险了。” 阿竹动作松动了些。 张七巧看向挟持桑云的男子道:“你们想要吃的对不对?” 男子一愣,疯狂点头,随后放开桑云。 张七巧命车夫去马车上将剩余的干粮和糕点都拿来,分给这些形似恶鬼的人们。 这些人接过食物,纷纷狼吞虎咽起来,填饱肚子后,互看一眼,「扑通」一声跪下来,给张七巧磕头。 “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阿竹将剑放回原处,目光里却仍旧戒备,“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这些人再次相互张望,为首的男子回道:“恩公可知大茂村?我们是大茂村村民。” 桑云和张七巧心中一惊。 马夫和兵士们都是外地人,自是不觉什么。但「大茂村」这个名字,桑云和张七巧却是如雷贯耳。 不过,照理来说,这个村子的村民早在两年前都死光了。
第52章 旧事 “两年前的一个雨夜,我们村子来了个过路的外地人,我们好心收留他一夜,他却给我们村子带来灭顶之灾。一开始,几个年轻人只是觉得身上奇痒无比,但没当回事,只认为是长了虱子。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身上痒,先前的几个年轻人则开始生瘤疮,伤口溃烂,并发起高烧。我们去外头请了个老郎中,结果郎中查出我们被感染上疫症。官府很快知道了这件事,下令将我们村子包围,然后要放火烧死我们。我们几个,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 “当时,我们逃出来好几十个,但有些人挨不过,死了。我们几个没死,疫症也就自己消失了。可因着这个样子,我们被当作难民一样对待,有时候连难民也不如,被水淹过,也被活埋过。我们闭气的本事,就是逃难的过程中练习出来的。我们藏在山野里,饿了就吃野果,渴了就喝溪水,运气好时,还能抓只野兔,可这是冬天啊,我们快饿死了,只能藏在这座破庙里,装神弄鬼吓吓过往的行人,要些吃的果腹。我们,我们不是故意要吓唬你们的。” 为首的男子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并朝着张七巧一行人再次磕头,其余人也跟着后头磕头。 “哎。”张七巧叹息一声。 历来各级官府对于瘟疫的防范,便是将已经冒出头的全部集中到一处,再扼杀在摇篮里。这样的做法有违人性,但也是无可奈何之举。 她将自己的钱袋子解下,递给为首男子,“快天亮了,这里头的钱,你拿去买些吃食,若有剩余的,买两件袄子。男人还好挨些,老人和孩子可怎么办呢?” 为首男子领着一众村民,又是一阵磕头道谢。 这么一闹,大家的睡意全无,便坐在篝火边到天明。 天亮之时,大家拿雨水稍稍洗漱,便上了路。这一路上,桑云便没有先前活泼了,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沉默地靠在软垫上,闭目歇息。 “你怎么了?”张七巧觉察出她的不对劲儿,低声问。 桑云摇摇头,目光瞥向另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侍卫,闷声道:“虽说,我能理解到了南华县,大家找了家客栈打尖儿。 桑云似乎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不动筷子了,只闷头喝茶。 他们当时的做法,但身为被放弃的那个人,心中总是不得劲儿。” 张七巧看看侍卫,再看看桑云,十分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爹从前时常跟我说,富时知礼节,穷时则能见到人性最丑陋的一面。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大家都是先顾着自己的。有一个能一心利益你,而不求回报的人,才是奇遇。”张七巧轻声道。 桑云点点头,不知为什么,在张七巧说出这句话时,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许遵的脸。 许大人帮过自己那么多次,他图什么呢?他也图不了什么。这算不算是一桩人间奇遇呢? 大家吃过饭,小憩片刻后,就又上了路。 抵达登州时,登州刚停了雨,空气里蕴含满满的湿气,有种沁心的凉意。 “张公子。”林知州向张七巧作揖。 张七巧低身回礼。 “罪犯张宪之已关押在大牢内,张公子现在需要见见他吗?”林知州问。 “要,我现在就要见他。”张七巧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于是,桑云和一众兵士被安排去客栈歇息,张七巧一人进大牢,见叔叔。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位叔叔了,印象中,他总是将胡须打理得很干净。因为白弱的缘故,看着比父亲更像个文人。但其实,叔叔自幼不爱读书,长大后文不成武不就的,又不肯踏踏实实做活儿挣钱,所以生活一度贫困。他来向父亲求助过,可父亲的态度始终淡淡,父亲认为,救急不救穷,男儿要逼一把才能有所成就。后来,她就再也见过叔叔了。 总之,他如今佝偻着背脊,胡子拉碴,与记忆中的模样相差甚远。 “叔叔。”张七巧站在牢外,神情复杂。 张宪之盘腿坐在地上,听到声音,抬头望向她。 光线昏暗,张宪之愣了一下,才确定了来人是谁,“你终于来啦,是来送我一程的吗?还是说,你想替你爹娘、妹妹报仇,狠狠折磨我一顿?听说你中榜了,又将迎娶公主,弄死我,不跟弄死蚂蚁一般?” 张七巧皱眉,刻意按捺下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咬牙沉声道:“老实说,我想。但国有国律,我不可能私下动刑。” 张宪之又是一愣,直勾勾地盯着她,突然嗤嗤笑起来,笑到气喘才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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