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摇晃晃站起身,说谢谢梁和滟的药,笑容温和平静,没一丝破绽,梁和滟想了想,还是跟他道个歉:“对不住,我不晓得你今日生辰,若我知道,那些话不会当着你的面讲……” “什么话?” 裴行阙身量高,两个人靠得近了,他看梁和滟,就需要微微低一点头,此刻他头垂着笑一笑:“我不知道的,我什么也没有听见,不早了,县主,等以后再讲吧。” 都这么说了,叫人怎么信他不知道。 梁和滟想着梁拂玉的话,试图用个听起来不那么容易激怒裴行阙的语气跟他讲话,但她实在不习惯跟人示弱,因此讲出来的话也还是太冷硬,显出不近人情来。 她一边把裴行阙往屋里推,一边说:“我们若和离,的确会有些不利于侯爷的流言蜚语传出来,这是我不好。但侯爷,我不能留我阿娘一个人在这里,我必须得这么做。” 梁和滟低低讲:“侯爷来日回楚,是嫡长子,到时候必然会为你择选新的皇子妃,等你新皇子妃有孕,这些流言蜚语,就不攻自破了。” “县主!” 裴行阙很突兀地打断她话,叫她,他一只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握住她手臂,很用力,语气低下去:“县主,今日是我生辰,今日是我生辰呢。” 他讲:“我生辰这天,我们能不能先不讲这个。” “先不讲这个了,好不好?”
第42章 小时候有点小灾小病, 吃过药后总被哄着睡一觉,讲睡一觉就好了。 于是人难免对睡一觉醒来的事情有期待,仿佛什么事情, 都真的能睡一觉就好了。 梁和滟也是这么催着裴行阙去屋里睡觉,耐着性子跟他讲不要想那么多, 睡一觉就好了。裴行阙原本就生一双很亮的眼, 此刻醉酒又高热,眼里映水光,亮得出奇, 干净得要命, 黑白分明地看人, 头垂着, 鬓发蓬乱, 像可怜的、沾满灰的小狗:“真的?” “真的一切都好起来了?” 他问得好期待, 哪怕他们都晓得, 睡一觉, 事情也还是这样。 看着他躺好了, 梁和滟端了碗茶水,看着他喝下、盖好被子了, 紧一紧衣服,也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在外面吹过一阵子冷风,她睡不太着, 干脆爬起来, 自己点灯磨墨,写和离书。 世上人要和离, 左不过是那么个模子,毕竟真到撕破脸的时候, 事情不能闹得太难看。 于是先写天赐良缘,如何恩爱和睦,但性情又如何不合,到眼下又遭一点变故,于是无可奈何,到了和离这一步,到最后,还要再祝人等和离后,能早日找到合适得宜的新妻子,两个人能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她写完了,磨的墨也尽了,笔锋在砚台上划拉两下,她眨一眨眼。 她虽然不困,但专注了这么久,脑子到底有点晕乎乎的,她一边在砚台上兜来兜去地转毛笔,一边捏着那页纸,看她写得有没有那里不合适。 翻来倒去看了两遍,她利落地签下自己名,翻箱倒柜找印泥,没找到,最后掏了没用多少的胭脂出来,手指压在上面,蹭两下,画押。 她长舒一口气,搁下那页纸,仿佛卸下心里一个重担。 但那重担在心口压了太久,似乎已经习惯那么个沉甸甸的重量,她没觉得轻松,反而有些怅然若失。 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只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揉一揉额头,想去歇下,但心里乱糟糟的,睡不下,干脆翻出账本来,开始算账。 两个人这一年来,攒下来的钱还是不少,但因为彼此的俸禄不同,在各项支出上占比也不同,有的事情上他七成,有的事情上又变三成,她想的是分得干干净净,要条理清晰地分好,因此要算起来,所费的力气不小。 一豆灯光昏黄,窗外北风呼啸,梁和滟原本想着这活计枯燥,她算着算着就困了,到时候就去睡的,却没想到这么来来回回算下去,渐渐就到了天光熹微的时候。 炭盆早灭了,屋里冷冰冰的,她动了动发僵发麻的腿,撑起身,把写满的纸页分门别类地理好,最上面,压着一本写得规规整整的奏章,是给帝王奏请和离的。 指腹上沾的胭脂还没净,她捻一捻指腹,站起身,去洗手。 脸扑过冷水,乱糟的头发重新梳起,梁和滟换了身轻便暖和的衣服,捏起胭脂,点上唇色。 做完这些,她活动了下发僵的腿,站起身,推开门,冷风灌进来,天灰蒙蒙的,锅底一样,飘着几絮棉袄里扯出的破棉花一样的云。 她打了个哈欠,起身,去厨房。 任霞光往常这时候都是住在食肆里,如今百业都歇,食肆也关门,她就被请来侯府一起住,这叫梁和滟一群人很享福——有她在,最寻常的早膳都做得出花,梁和滟站在灶台前,眼下一点青,她脸色白,唇鲜红,血色不太厚,整个人显得单薄。 任霞光看她两眼,问她怎么了。 梁和滟摇摇头,想起来什么:“任姐姐,你做完饭,若闲,能不能下一碗长寿面。今日侯爷生辰,我昨天忘记嘱咐了。” 任霞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忘记嘱咐了,还是忘记人家生辰了?” 梁和滟没话讲,侧过脸,看窗外。 绿芽和芳郊不久后都醒了,断断续续过来帮忙端碗盘,梁和滟撑着下颌,打了个哈欠。 任是谁,熬过一夜,都不可能再神采奕奕的,她倒是不困,只是精神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晃了晃脑袋,想起裴行阙昨夜滚烫的额头来,又看一眼满屋子的人,觉得大过年的,许多事情不好闹太僵,而且,到底还是他生辰呢,于是站起身:“侯爷昨夜回来得晚,大约还睡着,你们等会儿先吃,我去看看——任姐姐,我说得那面好了吗?” 任霞光正忙着从油锅里捞麻团,听她讲话,点头答应着,抬手落手间,几个麻团落盘子里,芝麻香脆,糯米甜软,梁和滟叼起个麻团,吹凉了,一口咬下去,烫得牙疼,但她忙了大半夜,累得不轻,饿得也不轻,虽然烫成那样,还是两三口吞了大半,等任霞光把面汤浇进去,装进食盒,才依依不舍把那麻团放下,起身拎着食盒去找裴行阙。 书房门窗倒都紧闭着,但于御寒作用甚微,她推门进去,先被冷得打个哆嗦,只觉得地面都冻得板硬,她穿软薄的鞋底,踩上面,脚又麻又痛。 里面静静的,只断续有几声或轻或重的咳嗽声,裴行阙侧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实,头发没打散,还是昨天被她按在床上的样子,人微微蜷着,那么高的个子,只占一小块地方,样子可怜得很。 他那长随这会儿到没躲懒,捧着碗不知道哪里来的药,蹲床边,念念叨叨劝他喝。 裴行阙只紧闭着眼,不吭声。 那长随听见梁和滟进门的动静,回头看过来,喊一声县主,毕恭毕敬的,放下碗,出去了。 梁和滟走过去,裴行阙也没什么动静,她伸手,先摸了摸他额头,又探进衣领,试一试他后脖颈的温度。 摸着已经不烧了,她摸索的这会子工夫,他眼睁开了一下,没起身,只头微微动了动,微凉的额头在她掌心蹭了两下,仿佛是喜圆在邀她给顺毛。 “侯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头疼得难受。” 裴行阙笑笑,嗓音沙哑,鼻音很重,他嗓音原本清越干净,是不拖泥带水的那种,说话的时候会带笑音,此刻却有点含含糊糊的:“大约是昨夜酒喝多了——县主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儿吗?” 像受委屈哼哼唧唧的喜圆。 梁和滟晃了晃头,想自己最近真是天天见喜圆,见谁都比作喜圆。 “想着你病着,来看看你——侯爷生辰,我叫人下了长寿面,喝一点吧,是好兆头。等吃点东西,再吃药。” 她说着,弯腰,闻了闻那药:“侯爷身边人去抓的吗?这时节,药铺可不太好找。” 裴行阙没答这话,只是点头讲好,撑起身,接过那面碗。 他们默契地不谈昨夜的事情,但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憔悴,尤其是裴行阙,他的病容总是减了又添,好容易一段时间没什么毛病,就又感了风寒,此刻脸色苍白,唇色也黯淡,整个人眉眼低垂着,神情倦怠。 “稍候我过去,把我东西拿来。” 梁和滟觉得在这里住不了几天的是自己:“侯爷若想着分开住,那不如我搬出来?” 裴行阙摇摇头:“反正都不长久,还是我出来罢。” 他吃过面,喝了药,精神好一点,催着梁和滟去吃饭,他自己则往他们两个人的房间去,好收拾东西。 过年了,置办年货,芳郊和绿芽昨天夜里去逛夜市,买了许多胭脂膏子回来,恰好梁和滟今日脸色显得格外苍白,吃完饭把嘴上胭脂蹭干净后,两个人一人捧几盒,争着给她试胭脂膏子,要她评判谁的颜色好看。 梁和滟这会子晕乎乎的,任她们两个折腾,最后蹭了秾艳至极的一层胭脂回去,唇色红得明艳。 她困得晕晕乎乎,原本准备擦掉胭脂就去睡,进屋看见坐书桌前的裴行阙,才忽然想起那满桌把两个人之间的来往开销算得清楚明白的账簿,和那一纸她已经签字画押的和离书。 裴行阙坐那里,静默地把他不小心碰歪的那一摞纸分门别类地放好,那奏章被他捏在手里,往下垂了一下,搭在书上。 他缓了片刻,捏紧,放好,拿起和离书,抬头对梁和滟笑了笑:“县主昨夜算的吗?” 梁和滟晃一晃头,想不出怎么解释合适,干脆照实说:“昨夜睡不着,顺手算了,想着过后省事。” 裴行阙脸上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只是抬手,冲她招一招,另一只手捏起笔:“印泥呢?我现在就把这和离书签字画押了吧,早点把这些事情弄完,也省得县主……” 他抬头,略一顿,语气依旧温和:“挂心又着急。” “我没找到印泥,是用我胭脂印的,等我给你拿……” 梁和滟转身,要去妆台拿胭脂,裴行阙忽然站起身,隔桌子拉住她手腕,把人往桌前轻轻一带,她转过身来,神情错愕地与他四目相对,隔一方桌子,裴行阙弯腰,凑近她。 他手指按她唇上,很重一下,然后缓缓放轻,压着她唇,一点点蹭过,要沾她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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