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伤口,大约就是被虎爪所伤。 “好在殿下卸去了那猛虎爪上的几分力气,不然真被一爪拍下来,只怕这半边臂膀就……” 御医深吸一口气,只单看那伤口就觉得不寒而栗,而裴行阙正拿没受伤的那只手擦脸,血污被擦去大半,露出冷冷清清的眉眼,他仿佛没觉得疼,也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神色,只是淡淡地应一声:“有劳您替我清理伤口。” 御医自然喏喏应是,他一边准备着纱布,一边叫人去拿热水烫了毛巾,绞干了先擦在那伤处四周,要把那大片的血污擦去。 白净结实的脊背上的血痕除去,大片的疤痕就显露出来,多的是陈年旧疤,这几痕爪印横亘其间,是最新鲜的一道。 “这…这是……” “哦,周地的那位太子,脾气不太好。” 裴行阙平静地开口,话里是无数个漏着凄切寒风的日夜,他讲来,却只是平铺直叙的寡淡。 仿佛那些伤痕没在他身上。 他讲完这个,就不再说话,因为失血过多,又耗费心力,他此刻极度虚弱,裴行阙的身体原本就不好,自赶路来的这一段时间,他又一直都没有好好歇息过,那些亏空没来得及补足,就随着夙兴夜寐地修习而更多地流失了。 更别说又遭今日这一场折磨。 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回想帝王和他母后的态度。 若陛下在,似乎不太会同意他的谋算,但杀了他,好像又有点麻烦。裴行阙想了想,觉得也未必要杀了他,叫他不能讲话不能动,却又还死不了就好了。 思及此,他觉得有点讽刺。 他盼望了无数次要回来,在无数个日月里思念他的父母,但在真正回来后,他想的是如何除去他父亲,好让他可以再去到那个地方,去接来他的滟滟。 他沉闷想着,愈发倦怠。 外头人忽然步履匆匆,少顷,他长随进来,低语道:“殿下…听闻诚王殿下被皇后娘娘下旨拿下了。” 裴行阙抬眼,苍白的脸上显出平淡以外的神色,他回头,看向因为听到消息,下意识用力按上他伤口的御医,慢条斯理开口:“下手轻一点——还有,诚王是谁,我二弟?”
第63章 御医“啊”一声, 喏喏应是:“是,二殿下年前加冠,当时封了诚王。” 他手上动作加快了点, 准备在这位皇长子殿下开始和手下人密谋商议这事情的具体细节前尽快离开。毕竟谁晓得他们会有意无意抖擞出什么不该他听见的事情出来,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惨, 他可是很晓得这里面分寸的。 但出乎他意料的, 问过这一句后裴行阙就没有再开口,仿佛这事情与他毫无干系了一样。 那长随禀报完也撤出去,全程没有拖泥带水, 干干脆脆。 御医觉得这位大皇子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但他没有把项上人头挂在裤腰上去探究真相的念头, 于是也缄默着, 不开口。 裴行阙在想另一件事情。 加冠后封了诚王…… 御医无意间提到的一句话叫他心里有点发梗。他其实已经看透了自己不被父母疼爱的事实, 也晓得这朝野里此刻没有几个人是真心臣服于他, 至于那个名义上的舅舅魏沉, 更是虚与委蛇、互相利用的关系, 谈不上什么真切的感情。 只是看透了, 未必走得出来。 他被困在幼年时起就求而不得的这个壳子里,因此有一点能抓住的就会拼命去挽留, 哪怕展现出讨好的姿态。然而流沙握掌心,好像总是留不住。 于是更执拗。 就像此时。 其实很多事情值得他去思索,但他却耿耿于怀于, 他及冠的那一年, 连个跟他讲生辰快乐的人都无,只有阴冷算计, 与远在他乡的父母的毫不在意。 可他裴行琢为什么就能有那么多东西呢。他加冠的那日,一定是满京城都跟着欢庆的热闹, 无数人迎来送往,捧着礼物来为他庆贺,而帝王加封他为亲王的旨意把这一场荣耀推至顶峰,多年轻的王爷。 没有人记得,不过几个月前,他在周地,寂寥无依,独自过了生辰。 裴行阙缓缓睁开眼。 御医已经包扎好伤口,匆匆忙忙告退了,他用没伤的手臂给自己擦干了身上的血污,适才濯洗过的发也干了,他垂着眼,静静地叫人:“帮我换件衣裳——母后和二弟,是怎么回事?” 长随脸上被树枝刮出来的伤口也已经处理好,他只是一点些微的皮肉伤,磕磕碰碰的,没人管——主子被留在林子里,他自己回来,若真论起来,都是该死的罪了,他埋头在人群里,不敢冒尖,任脸上的伤口火辣辣的疼着。 是裴行阙淋漓半身血回来,掀起染血的眼皮,瞥他一眼,声气平淡:“伤成这个样子还不去处理处理吗?缺什么药去支领,好容易把我救下来,不要再把自己搭进去。” 他猛地抬眼,却只看见半身血污的身影。 此刻寂寥无人,他先跪下,给裴行阙叩首,裴行阙垂眼看了看,没多说什么,只是递过去件衣服:“帮我换上,我手臂抬不起。” 那长随才站起来,低低道:“陛下问询有司管理这猎场的官员,原本是要探询那猛兽怎么混进这场子里来的,孰知那人进来,畏畏缩缩的,话都说不全乎,眼还乱瞟乱看,一个劲儿偷瞥二殿下。二殿下原本不当回事,是皇后娘娘问询起来,牵扯出一番贵妃叫人捉了猛虎来放进这场里的故事来——贵妃乃二殿下生母,心思细腻,极得陛下喜欢,与皇后也颇多龃龉,这一遭她因身体不适,并未随行,但因为是二殿下生母,互有牵扯,因此事情查清楚前,娘娘还是叫人先把二殿下拿下了。” 裴行阙唔一声。 这话听着平平无奇,其实许多不好直白讲出来的利害关系,说得很清楚。 好些事情,表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重要,要紧的是这事情针对人,引发了什么后果,背后又盘根错节着些什么。 如他这长随所说的,这事情的矛头直指贵妃和裴行琢,而裴行琢显然对这事情蒙昧无知。就是不知道是这事情跟他们母子本来就无关,还是贵妃怕他脑子转圜不过来会误事儿,所以干脆根本就没跟他通气儿?裴行阙沉吟着。 魏涟月之所以这么迅疾,就拿下裴行琢,怕就是瞅准了贵妃不在他身边,他自己一个人招架不来,最好趁这段时间趁热打铁把裴行琢给拿下,也就因此省下好多事情,不必去和她的老对手、死对头贵妃去争锋。 只是这一步步的,是谁在背后操盘呢? “请陛下严查此事!” “我晓得陛下偏爱琢儿,我却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人,当初小五年幼,行阙又远在他乡,这孩子和行阙年岁相近,我看着他,聊以慰藉寄托,我虽和他母妃或多或少有些龃龉,但我疼他的心,难道是作伪的吗?他日日夜夜喊我一声母后,他若真做下这样的事情,难道我不会痛心?此时出来,我并非是心疼行阙,他年轻气盛的,哪怕伤着点皮肉,也很快就康复,碍不了什么事情,又有什么要紧?若真危及他,这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我也就忍气吞声,不计较了。可我此刻真正牵挂的,是陛下!” 裴行阙走到皇帝帐前,才要人通传,就隔着厚厚的帘栊,影影绰绰听见这样的话,他垂着眼,抬手先止住人往里通传的动作:“先等母后与父皇讲过话,我再进去罢,此刻不好打断。” 里面的声气略一顿,魏涟月那因病弱饮药过多而沙哑的嗓音又响起:“做下这事情的人,虽然是朝着行阙来,但做这事情的时候,想过陛下没有?陛下也在猎场里,这还好是行阙遇见那猛虎,若陛下遇见呢?哪怕损伤陛下一星半点,那到时候,到时候……” 剩下的话化作哭腔气音,断断续续的,隔着厚重帘栊,听不清了。 只隐约听见皇帝似乎在抚慰她,拍着她脊背宽慰着什么,裴行阙垂着眼,静静又等了片刻,落下的手没再抬起,直到人来请示,他才略颔首:“帮我通传一声吧。”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也不晓得从谁那里先传出来的话,说是卫家女将为东宫妃。恰好卫家女礼佛朝拜的那寺里,原本冷冷清清的,这一日却得了容清长公主来一同朝拜,还在这边暂住了几日,听闻其时容清长公主和那卫家小女日日相偕,同吃同住,情谊甚好,可见是好事将近。 只是这话虽然传得沸沸扬扬,却没见卫家和东宫那边各自有什么太大的动作。 “要我说,和当初对梁和滟那样,用点子香药茗茶……” 梁韶光握着扇子,掩唇轻轻一笑:“不是很轻便快捷?只怕到时候他们卫家还要求着你娶卫窈窈呢,她又是那么嫁进来,不清不楚的,本身也理亏,婚后你行许多事情,他们家里也不敢跟你多计较。” “梁和滟一个孤女,怎么和卫家独女相较?她死活都没人管,卫窈窈若有什么不好的,反倒让我沾一身腥。” 梁行谨皱起眉头:“而且也怕把卫家人逼急了——再说,小姑姑,你那些香药,对身体不晓得有没有损伤,若不慎被我嗅了,或者她小姑娘受不住药性,坏了身子,日后给我生不出嫡子来可怎么办?” 梁韶光脸上笑意一滞,又想起当初裴行阙拿来威胁她的那一支水仙花,手里扇子捏紧了,变本加厉地笑得愈发甜腻:“一碗茶水的事儿,绝不会损及你的——我难道连个准头都没有么?” 她神情逐渐阴狠,脸上的笑却不减,整个人微微低头,侧在阴影里,显出点阴恻恻的气氛:“嫡子?你还真准备叫她给你生个嫡子出来?她若生出嫡子,日日养在她膝下,那你觉得,到时候那孩子是偏外祖,还是偏你?” 梁行谨的神色有一点松动,但到底还是没有点头:“算了,这事情还是日后再说,我只瞧着楚国那边,一时半会儿,还没动静,那也就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梁韶光晓得他心里其实是很想凑成这婚事,只是不好显出来,不然一个东宫太子,急赤白脸要和臣子家成亲,还得图谋算计,实在掉价跌份儿。她要做的,就是给这尊贵的太子殿下不断铺上台阶,好叫他能从从容容地踏下来,不叫他失了脸面。 因而她遮脸一笑:“可不能日后再说。楚国那边的动静虽然不急于一时,可这小丫头的婚事却迫在眉睫了。你瞧她如今都及笄了,虽然被娇宠着养得一身孩子气,但又能在闺阁里面留几年?总要相看的。我瞧着她身家长相,都和你很相衬,配别人,只怕还压不住她呢,不和你,和谁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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