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阙垂下眼,看着手下压根没翻开的册子, 唇微微抿起。 他不会娶旁人, 象征性的挑选都不必,这对滟滟与这些人都不够公平。父皇逼他娶妻, 这不要紧。倘若父亲重病,那么纯孝的儿子自然该先侍奉床前, 而把挑选妻子的事情放在一边。 身边的长随已经打探完消息回来,这事情不难打听:“这几日贤妃被解了禁足,放了出来,此之外,陛下又添一新宠,虽然出身不好,位分不高,但得盛宠,比当年娘娘的…也不遑多让。” 裴行阙点头:“陛下年纪不轻了,母后大约也不免担忧他身体,怪不得适才脸色那样差。” 长随欲言又止:“听闻那新宠前几日因为饮食不振,还召了太医,只疑心是有孕信了,万幸不是呢,阖宫都松了口气。” “她不会有孕。” 裴行阙慢吞吞地开口,语气平静,讲出的话却笃定。 虽然不是明面上的事情,但是裴行阙晓得,那是四皇子的人——出身上不太好查,仿佛是干干净净的商户女,那就只后往后推,裴行昳不得意已经许久,近来却很受陛下重视,仿佛交了什么好运,不仅揽着吏部的担子,五城兵马司里也有他一份职务,职权甚大,一时之间追捧者无数。 只是他既然送了个在宫里与他做内应的人,就不会叫这个内应有孩子,一个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再为他了。 父母对待自己的两个孩子尚且不能完全不偏歪,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毫无关系的人? 谁不只为自己? 裴行阙歪一歪头,问长随:“叫你找的厨子,怎么样了?” “已经安插进膳房了,陛下很喜欢他做饭的口味,几乎每日都在寻常膳食外,加一两道他的菜,他擅长的菜排面大多都大,味厚汤浓,很能压席面。” 长随忙不迭答话,又问:“殿下是要在陛下饮食里……” 话不好讲出来,怕隔墙有耳,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道示意。 “我疯了么?” 裴行阙微笑:“那可是我父亲。” 我只叫他不能讲话不能动就好了,怎么会直接杀了他呢? 顿一顿,他慢慢道:“快到夏日了,天气一热,油水太重的东西,就不怎么好入口了,你告诫他,虽然有这一拿手绝活,但还是要有几样消暑的小食傍身,时时呈上才好。” 他合一合眼,想皇帝的脸色和讲话时候的气息,抿唇笑了笑。 月余过去,不必长随再刻意打听,陛下那新宠的一些事情也已传到裴行阙耳边来。 据说她已是日日专宠的地步,位分也扶摇直上,无子无女,居然做到了婕妤的位子,离九嫔就差一步。原本众人都要劝陛下节制身体,但帝王近日里精神却显得好了许多,胃口也更大了,整日里容光焕发的,仿佛年轻了许多,因此如今传得,都是那位新晋婕妤有妖术。 裴行阙听了,不过一笑置之。 最近皇帝安排他进中书,虽然不是什么机要的职位,但到底离那些宰辅们颇近,能学到的东西也多。 裴行阙因此日日都忙到深夜,看公文翻卷轴,等众人都走了,才骑着马,慢吞吞回府里去。 他拼了命地在追赶他和旁人的进度,仿佛靠这样没日没夜,就能填平那十一年的沟壑。这一日,星子满天,他照旧熬到深夜。时气已经在夏,蝉声聒噪,裴行阙叫人去牵马,下头的小吏毕恭毕敬:“天色很晚了,殿下要歇在这里吗?” 裴行阙正要摇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一个内侍急匆匆推开门:“不好了,陛下突发昏厥,晕过去了!” 蝉声聒噪,裴行阙听见自己心口擂跳如鼓,几乎压下那鼎沸蝉声,他尽量让语气平静,听起来似乎还微微有些颤抖:“太医们呢,都来了吗?” 那内侍一边请他往内宫走,一边井井有条答着话:“太医早已到了,正为陛下施针。陛下今夜歇在孙婕妤那里,事发突然,婕妤和她的宫人已经被皇后娘娘扣下,今日膳房供上来的饮食也都去调来准备查验了。其余几位在宫外的殿下还未叫人去请,娘娘讲天黑路远,殿下既然还在中书,挨着宫城,就先叫殿下来。” 万一有什么好歹,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裴行阙颔首。 孙婕妤的内宫里弥漫着甜腻的芳香,魏涟月裹着氅衣立在大殿,难得地以衣冠不整的形象出现,她神色惶然着急,时不时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身影骂上两句:“陛下若有什么事情,我,我剥了你的皮!” 裴行阙抬眼,瞥过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和几道残羹冷炙。 他压下唇弯若隐若现的笑,走过去,低声宽慰魏涟月几句:“父皇如何了?” 魏涟月眉头紧皱着,语气里有压不住的慌张与悲切:“太医还没出来,适才看着,白沫都吐出来了,叫也不答应,太医讲,说脉博沉细,也不晓得这…这……” 她指着孙婕妤,许多难听的话到底没讲出来,只咬牙切齿地拍上桌子:“你就期盼着陛下好好儿的吧!不然,你等着瞧!” 孙婕妤不讲话,只捂着脸,在地上切切哭着。 裴行阙缓声道:“母后还是该请二弟与四弟来。” 魏涟月瞪他一眼,裴行阙轻轻道:“父皇若醒了,只见到我与母后,见不到二弟与四弟,怕会多思,于休养无益。” 多思,思什么?思他们母子早盼着他死,所以谁也没通知,因此必须得把裴行琢与裴行昳传来,只是这传的话么,就要有讲究了。 裴行阙招来两个内侍,嘱咐两句,吩咐他们出宫去请。 魏涟月全程在一侧听着,到最后,忍不住深深凝视他一眼,眼里无数戒备情绪。 而裴行阙只是回以坦然的目光。 裴行琢的王府离得近些,在半个时辰后衣冠不整地赶到,他还没走到正殿就嚎啕一声要哭出来,被魏涟月回头瞪了一眼止住:“你给我消声!太医在里面为你父皇诊治,你要表孝心等你父皇醒了在拿乔作态,此刻敢大哭大闹耽误扰乱太医,稍候我连你的皮一起扒!” 魏涟月对皇帝一片真心,此刻显然是真的悲痛着急,裴行琢略一沉吟,也悄声闭嘴,只满脸沉痛模样。 裴行阙站在一边,垂着头,默默数着时间。 时间久到裴行琢都发觉了,忍不住低头凑过来,问他:“兄长,没有叫四弟来吗?” 裴行阙偏头看了他一眼,裴行琢隐隐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 又半个时辰过去,外头忽而一阵喧闹声,裴行琢回头看去,连魏涟月也被惊动,站起身来厉声询问:“怎么回事,谁深夜在宫闱喧哗吵闹?” 裴行阙掩着唇,轻咳一声。 宫城外,不知怎么的,闹起好大的动静,映得一角通明,派出去探看的内侍很快回来:“不…不好了,娘娘,四殿下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把内城给围了!” 满殿一时慌乱起来,众人短暂地失去了规矩,裴行琢脸色苍白,唇微微动着,连魏涟月的神色都有一瞬间的空白,裴行阙适时伸手,扶住她手腕:“母后。” 他语调沉稳,冷清,夏日酷暑里,一道冰棱子一样往人骨肉里刺,迫得人醒神。 魏涟月一拍桌子:“他大胆,叫各处禁军都来,守着这处宫殿,万不能把那大逆不道的东西给我放进来!”
第67章 猩血, 热风,刀戈声。 裴行阙在暗夜里合了合眼,他手拄着长剑, 微微弯着腰,今夜天不好, 仰头能见乌云横移, 要遮月。 裴行昳的身影在人群里若隐若现,伴着厮杀声。他才上手五城兵马司不久,各部并非全听他调遣, 且一个皇子深夜忽然调兵入宫城, 又不讲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 这代价风险太大, 真正响应来的人并不多, 只是人声鼎沸、虚张声势而已。 但禁兵往这一处赶来也要耗费时间, 两方人堪堪打成平手。 裴行阙和裴行琢在内殿里默默听半晌, 只望见灯花摇晃爆裂处, 有鲜血泼洒在窗子上, 明纸发韧涂油,溅上血没被洇湿破烂, 那血顺着窗纸的纹路慢慢地流淌下去,在灯光里映出一个张牙舞爪的影子。 裴行琢脸色都白了,喃喃念叨着:“四弟, 四弟疯了么?” 里头的医者进进出出的, 也都脸色惨白,一边擦着头上虚汗, 一边步履匆匆地奔来,跪在魏涟月脚边:“娘娘, 陛下情况尚危重,此时须得有药灌进去,然而……” 然而这宫室被围得密不透风,哪里去拿药来? 裴行阙掸一掸衣裳,慢慢站起身:“母后,我出去看一看?” 魏涟月神色惶惶,下意识要说好,又想到什么,一时间愣住,裴行阙晓得她这一下子的犹豫不是因为担忧自己,是猛地想起她还牵系着魏家的荣华富贵,而他是他们手里唯一的棋子,不容有伤。 只是略一顿,魏涟月还是猛地一摆手:“快去快回!” 裴行阙出去的时候,外头激战正酣,因为他的出现而有片刻停顿,他站在一个盾牌后面,往外看,火把摇晃出,裴行昳那张艳丽的面容上溅满鲜血,显出妖媚的样子:“兄长?” 他温和地唤,手里拎着刀,很利落地反手划破一个人的咽喉:“兄长出来,是要做什么?” “父皇病势汹汹,亟待用药,你让开来,叫我去取药。” 裴行阙讲着,伸手,从身前一个侍卫腰间拔出长剑来,撑在地上,有点疲倦地开口:“别犯傻,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裴行昳冷笑一声:“来得及?来得及赴兄长的登基大典么?” 裴行阙掂了掂手里的长剑,见裴行昳一招手,大喊着要冲上来,有血泼得远,溅在他手背上,灯火摇摇,月光隐隐,厮杀声里,裴行阙拎过弓箭,抬手在夜色里凝视着那身影。像那日猛虎来的时候,餍了半饱的猛兽眈眈,与他对视,喘息声粗重危险,而他步步后却,图谋一个机会。 直到有搭弓的机会。 他对这把弓并不习惯,略调整了一番才找到感觉,手指搭上弓弦,虚虚拉开,裴行阙瞄准裴行昳。耳畔刀戈厮杀声不断,仿佛是那虎的嘶吼声,下一刻,弓弦弹拨声铮然。 羽箭穿透肩胛,巨大的惯性把裴行昳带得往后一仰,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长剑已经抵上他的咽喉,不远处,火光连成一线,甲片撞击声、脚步声纷纷然而来,裴行昳抑制不住地向后望去,看清楚走在最前面的人脸——魏沉。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9 首页 上一页 58 59 60 61 62 6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