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期写给她的那封信用的不晓得是朱砂还是血, 暗暗的颜色,寥寥几行字, 被她付诸火苗后化作灰烬, 此刻又浮现眼前。 “魏氏有逆反之心,欲于元宵灯节举事,二殿下欲待两虎相争, 伺机而入, 复周兴梁, 裴行阙处不可久留。” “死了?” 梁和滟愣了一瞬, 却也仿佛只愣那一瞬, 她直起身, 从卫期手里挣出手腕, 拍着衣摆上适才蹲下去捡糖莲子时蹭上的灰, 固执地重复着那动作, 一下、一下。 平静地拍打,平静地询问:“你说谁死了?” “裴行阙!” 梁和滟点点头, 眉头微微皱着,沉吟着讲了声:“哦。” 卫期看她云淡风轻的样子,眉头皱起来:“滟滟, 你别装傻, 你看到了我那纸条的,这段时间的风声阵阵, 我不信他一句也没透给你。” 他说着,伸手又去握梁和滟的手腕, 梁和滟躲过了:“你怎么进来的?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情的,你不是说要到元宵节吗?” “这府中里里外外被人守得密不透风,我带的人都被派去引开外层护卫了,我才好翻进来,你得快点随我走——魏氏提前举事,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我亲眼看着裴行阙在宫宴上被羽箭射中心口,倒在高台上,北衙禁军都归魏氏统领,趁此情景一呼而上,皇后宫里的戍卫也哗变,把控了宫城,他重伤不说,还腹背受敌,怎么可能有活路?如今宫里已经乱起来,怕是马上就要清算到你这里了。滟滟,你得快些跟我走!”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讲:“当初卫家与你,我放弃你,这一次,我不再丢下你了。” 外面热闹、平静,一派祥和气息,梁和滟盯着他,眉头皱起,只觉得疑云甚多。 裴行阙就这样死了,这么轻易,寥寥几句话,一个活生生的、走之前还微笑着看她,讲等元宵的时候,带她去看看灯的人,就这么死了? 卫期看着她:“滟滟,他真的死了,切切实实,死在我眼前,我们多年的情分,不值得你信我一回?” 他看一眼还没多大变化的外面,语气急切:“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滟滟!” “我走可以,不能跟着你。” 梁和滟很快从那恍惚里回过神,指向绿芽和芳郊,她们睡得正沉,身上还搭着她给披的毯子。 收到那纸条后梁和滟有过谋算和安排,然而这事情转机来得太快也太出乎意料,来得太早,她所有谋算都落空,只剩下一瞬间的茫然无措。 她直起身:“你说你不会丢下我,我很感激。但我也绝对丢不下她们,要走,我要带着她们一起走。带我们三个一起对你来说是莫大拖累,” 说着,拎起杯里茶水,一杯一个,把人给泼醒了。 两个人昏昏沉沉的,好歹酒疯也不太大,迷迷瞪瞪地环顾四周,等看见卫期的时候,眼猛地瞪大,酒醒一半,趔趄着站起来:“娘子?” “这是怎么…怎么了?” 两个丫头摇头晃脑地站起来,看向梁和滟,梁和滟从袖子里扯出帕子来一人扔过去一条:“没事,醒醒神。” 芳郊和绿芽此刻都半醉半醒的,带上她们,一定是会拖累脚步,卫期咬牙:“滟滟!” 很大一声,仿佛要呵醒她一样。 梁和滟却清醒的不得了,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与他对视。 外面的爆竹声渐渐小下去,梁和滟语速很快:“这事情我已经晓得了,我会自己想办法带她们走。你先走,去顾着窈窈他们,窈窈不是过了年就要纳采了?若你讲得属实,今晚城里肯定大乱,去看着她,护好她——卫期,我已经不是十三四岁时候的梁和滟了,有没有人带着我、是不是要放弃我,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不在意了,你明白吗?我晓得人都有苦衷,我不怪你当时丢下我,是我也会那么选,那事情不要紧了,都已经过去了。” 有那么一刻,卫期想问她,到底是无所谓有没有人放弃她了,还是因为是他,所以无所谓、不要紧了。 梁和滟猛地一推他:“还愣什么,快走!我们也许走不了,你还能平平安安全身而退,还等什么?!” 卫期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咬牙离开。 梁和滟看一眼外面,几个小侍女还在玩烟花,放爆竹,一切风平浪静、喜气洋洋,不像是要出事的样子。 她极简短地跟还没彻底醒酒的芳郊、绿芽把话讲了,让她们收拾好自己,先去挑些可以随身携带的细软拿着,又急匆匆让人去喊管家来。 管家住处离她不远,为着就是她有什么事情能随叫随到,隆冬腊月的天,他匆匆跑来,出一头汗,见着她,喘着粗气:“怎么了,娘子?” “你告诉我,裴行阙在哪里,有没有出什么事情?” 梁和滟看着他,定一定神,开口问。 管家略一顿,试探着答话:“殿下此时,该是在宫中赴宴,娘子有事情找殿下吗,是否要我递个话进去?” “他没事吗,宫里也没出什么事情?你有收到什么消息没有?” 此处离宫里不远不近,若真是出了事,那他来传话的时候,管家也隐约该知道些消息,而宫里的风声,很快也就该传到这里。 不该这样平静。 但卫期似乎也没有骗她的理由,梁和滟还要再问,院落外的爆竹声猛地止息,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夹杂着惊惶的尖叫。 管家皱眉,回头去看,院落外,火光连天,兵戈声夹杂着厮杀声,梁和滟甚至听得到头颅被削掉,骨碌滚在地上的声音。 “这是…这是怎么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管家愣住,还不待反应,就被人抬手劈晕,软软栽倒地。 卫期去而复返,他喘着粗气,握着梁和滟手:“不行,滟滟,无论如何,我也还是不能把你丢在这里。” 兵戈相撞的声音越来越近,火把的光隐隐烧到这院落来,映着门廊转角一片红光,梁和滟只来得及看一眼,就被卫期拽着、牵着芳郊和绿芽,一路往后门跑去。 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无数惊呼声,适才的平静、祥和骤然被打断,她身上裹着的氅衣被风吹起,在身后猎猎作响。 她回头去看,她居处,火把映起的火光连绵成一片,灼灼烧着:“这到底怎么回事,裴行阙真的死了?” 她声音很轻,很低,嘟嘟哝哝的语调,谁也没听见。 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说过那话,一切都轻得仿佛一声呓语。 她只觉得不对劲。 下一刻,一支羽箭破空射来,风声劲劲,擦着卫期发顶的红缨而过,“噔”一声,钉在他们近前的柱子上。 骤然的变故让人下意识脚步一顿,绿芽跑得太快,猛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梁和滟下意识就要甩开卫期的手去扶绿芽,卫期喊她:“滟滟!” “别动。” 闪着寒光的剑刃停驻在他脖颈,一只冰凉的手垂下,握在梁和滟的手上,把她扶起来:“身体没有好,怎么跑得那么急。” 语气很淡,很平静,很熟悉。 梁和滟猛地回头,火光连绵,裴行阙站在晚风里,断续咳两声,对她笑了笑。 “你没有死?” 骤然的恍惚后是骤然的惊奇,梁和滟听得见风声、火苗蹿起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 裴行阙笑:“对不住,讲过了的,你和你身边的人,我一定保你们平平安安,还是差点出事情。” 他说得风轻云淡的,手里的剑却一直没放下,抵在卫期脖颈,叹口气:“卫少卿,这样看不惯我。” 头微微后仰,他摆一摆手:“叫他们都下去吧。” 长随显然不放心:“殿下,您身上……” “下去。” 裴行阙极短促地重复一遍,看向身边长随:“你也一起下去——叫人来,带这两个姑娘回去休息,怪可怜的,大过年的,醉了酒还不能好好歇着——哦,叫人把那些尸首都收拾了,不要太碍眼。” 说着,他看向梁和滟:“你要留在这里吗,滟滟?” 梁和滟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对今晚发生的事情也还云里雾里,站在那里,环顾四周,微微皱着眉头。 “算了,你留在这里吗,外面死了许多人,怪脏眼睛的。” 裴行阙笑了笑,朝她递了一只手过去,梁和滟看一眼。 “这只手是干净的,没沾血。” 她还是没动,看着裴行阙:“到底怎么回事?” 剑锋抵在卫期肩头,裴行阙慢吞吞地,压着他,胁迫着他垂下头去,卫期狼狈地低头,先喊的却还是梁和滟:“滟滟……” 裴行阙的脸色难得显出一点烦躁来,手里的剑在他肩头轻轻敲了两下,薄薄的剑身敲在骨头上,带铜声。 “卫期,你自己讲实话,还是等我添油加醋地讲给她听?”
第82章 万籁俱寂, 风声猎猎,梁和滟嗅到一点血腥气,萦绕鼻尖, 似乎就在近前的位置。 她嗅着,眉头皱起, 微微探头, 要仔细闻一闻,身子才微微探出半寸,下一刻手臂就被裴行阙牢牢制住。 他仿佛惊弓之鸟, 握着她的力气大得惊人, 脸上的神情明明平和无波, 却把她桎梏在身边, 一步也不许离开。 他微微低头, 凑近她, 慢条斯理问:“滟滟, 要去哪里?” 她能去哪里? 梁和滟皱眉:“没什么, 只是一股血腥气, 想看看是哪里来的。” 她又嗅了嗅,觉得那血腥气离自己近得很, 又讲不出具体是哪里来的,又瞥裴行阙,她有点警觉——他今天很不一样, 仿佛哪里不太对劲。 她脑海里也乱糟糟, 对现在究竟怎么一回事很摸不到头脑。 太多人参与其中,她若是对牵扯到谁都还清楚, 自己大约也许能捋出个模糊的轮廓来,但偏偏她闭门不出太久, 此刻就是这在场唯一一个懵懂无知、死都死不明白的人。 “这样呀,没事的。” 裴行阙笑笑,讲得很平和:“不用找了,那血腥气是我身上的——我受伤了,滟滟。” 他话落,手里的剑抵在卫期脖子上,语气与和梁和滟讲话时候截然不同,难得的不耐烦:“讲话,不讲话,这血腥气也是你身上的。” 卫期抬头,看梁和滟,那剑就抵在他颈边,贴得很近,他动作的时候,微微蹭破一点皮肉,紧逼着青色的血管,他苦笑一声:“无论如何,滟滟,我没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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