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多络不信:“周沉,你不必如此骗我,军中无人不知我是她……这非保护,而是利用。” “你怎会觉得我是在利用她?” 赵多络觉得自己与他无法沟通,索性将来意道出:“阿筠自小就觉得我不易,其实我觉得她也不易。她既不愿被你找到,你就不能放过她么?” “你以为我就不愿事事顺她心意么?”周沉在案前坐下,脑袋抵在手腕上,声音也低,“我每日闭目,都是她的样子……她是不会来找我的,我没用法子,只能如此行事。” “你既然喜欢她,就替她想想,”赵多络劝道,“阿筠不想见你,你就不要痴缠,教她去做自己的事。你这般,她会困扰的。” “她不爱我,恨我也行,至少这样,我们还有些账可以算……她就一定会来寻我的。” 赵多络见他冥顽不宁,终将行宫之事道出:“周沉,你不能这么对阿筠。那年在行宫,她对你有救命之恩。” 周沉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你就一点没有怀疑过么?”赵多络回忆当年事,十分可笑,“你瞧我,像是能将你拉上岸的人么?” 周沉想到那个在水中费力拉着自己,因害怕自己沉下去,总是要回头确认的身影——果然与她的样子慢慢交叠在了一起。 救自己的人,竟是阿筠! 她也是会救他的! 周沉心下欣喜异常,原来她也不是一直都讨厌自己。 赵多络见他竟面露喜色,继续劝他:“阿筠之前嘱咐我不要告诉你,我觉得我还是该说的,你想想当年事,不要再如此行事了。” 周沉欣喜片刻,心下又似被利器戳碾般疼。她从未提起此事,是对他失望透顶吧?她在行宫不惜名节救他,可他却在上元以沈家需要的硼砂威胁,叫她不顾自己名声来替他遮掩,事成后还故意轻薄她;再后来,他想着横竖她已替自己遮掩过一次,不若将这出假戏继续演下去。成婚后,他骗取她的信任,却私动了沈家的粮食。 他那时故意逗她,说满汴京都知道她与他私相授受……其实也会想,若是在行宫里救自己的人是她,该多好。 周沉努力想着两个人之间温馨甜蜜的片段,得知她失忆,他觉得这是老天又给了自己机会……可现在回忆起那段时日,就只记得她决然从渠桥跳下的那一幕,和自己发了疯在隐园强迫她那一次。 他怕自己会失去她,可总将她越推越远。 赵多络见周沉双目赤红,正打算离开,忽见安东硬着头皮来报:“二爷,有少夫人的消息了。” 周沉猛然站起身,“她现在在哪儿?” 安东嗫嚅,“二爷跟我去看看便知。” 周沉面露喜色,还以为是沈若筠找来了。倒是赵多络见安东那如丧考妣般的表情,觉得大为不妙。 周沉快步至包家人住处,未见到心心念念的沈若筠,却见此处被设成了个灵堂。 艾三娘烧着纸,声音都哭哑了。 周沉疑惑,又见那灵位上,赫然写着沈氏若筠之位。 “你们在做什么?” 周沉大喝一声,上前踢那火盆。 包湛也哭了一场,忙拉他到一旁,小声与他解释:“我娘与我哥前几日去了一趟沈家庄子,他们回来我才知,原来二小姐一直在那里……” “你说什么?”周沉不信,“她不是去了北边么?” 包湛顿了顿,不知该如何说。 周沉吼道:“到底怎么回事!” “二小姐在辽人攻入庄子后就放火烧了庄子,与辽人同归于尽了。”包湛语带哽咽,“林君说,她吩咐将她的骨灰撒到冀北去,她说老太君有家人陪着,自己可离怀化将军近些……” 周沉将这话过了两遍,确实是她会做的事。 安东见他站立不稳,忙上前扶他,“二爷……” “我不信。”周沉发现不对之处,“她一心北上,怎会在庄子里这般久?” 周沉固执地摇头,又似在说服自己:“不是说林君都活着吗!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艾三娘闻言,疯了一般冲过来,狠狠扇了周沉一耳光,哭嚎出声:“她去庄子,是因为与你和离后,便发现自己有孕了啊!” “她怕你抢走孩子,所以才要去庄子里生……” 包澄来拉她娘,艾三娘靠着儿子哭得捶胸捣足,“都怪我,怪我劝她将孩子留下来,若是当时不留,也就无此劫了……” “辽人攻进庄子时,她已有八个月身孕了!要怎么逃!” 艾三娘痛哭流涕,险些晕厥。 周沉被她这一巴掌扇得左耳嗡嗡作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扭曲起来—— 他不愿相信他们说的是事实,可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她,她与掌柜说,加了滑石粉不可给有孕的人用。她上车时,也不似往常,显得小心端庄。 她和离后去艾氏医馆,是准备去流掉这个孩子的,可被艾三娘劝住了。 她不愿他知道此事,故意说自己要北上去,其实是找人将他耍得团团转,后面才会再无一点消息。 包家人一直都知道她在那,故而沈家庄子没了,才会几次三番要去查看。 …… 这是她会做的事,也只有她会如此。 周沉之前想要她生一个孩子,好将两个人牢牢捆在一起。至少看在孩子的份上,让阿筠不要离开他。确实有个孩子,如他所愿,在她腹中长大了……只是他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便已与母亲一起成了灰白色的骨灰。 那些去沈家庄的辽人,还是他引去的。是他亲手将她逼至绝路,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周沉伏地痛哭,万箭攒心。 他甚至连一件正经的故物都没有,也不曾见过她怀着两人孩子时的模样。 卷四:叶捎蓟北云 第九十三章 苏家 因着要远行,沈若筠与几个丫头一道商量着精简行李。除了重要契票,只带了用得上的书籍手札,少量衣饰。 近一年积攒了许多火器分解图纸,沈若筠将不需要的都烧掉了。 汴京沈府的东西继续存放在沈家庄,沈力与她保证:“小姐放心便是。” 沈若筠不是不放心这些财物,而是不放心庄子,“猛火油和突火枪还在原库房,丙一库房靠外的箱子里是白银,以后不管谁来接管汴京,苛捐杂税都会多的,可取来应急。” 沈力忙要拒绝,沈若筠劝他,“我不在此地,有什么事情也帮不上忙。我也不知道何时能回,你们都要好好保重,我家陵园还要请你们照看呢。” “二小姐太见外了。”沈力道,“不必吩咐我们也知道的。” 沈若筠还有件要紧事,嘱咐他道:“我不愿叫周家利用我,借着沈家名头谋利,已请三娘作戏骗他们我已身死。若有周家人来,你们也不必躲,只说辽人来时,你们去了别处收粮食,不在庄里,故逃过一劫。也不许他们来,见了就撵走,务必演得真些,情绪要愤怒些,就当我是真殒命在此地了。” 沈力忙道:“二小姐怎么也不忌讳忌讳。” “我还叫三娘说,我骨灰已撒去冀北了,他应该也不会来此的。”沈若筠道,“反正他若来,你们就往死里招呼,就当帮我出气了。” 小院里,狄枫也在收拾行李。 沈若筠问他,“你哥哥知道你在此地么?” “知道。” “那他……” “辽兵退后,他也没来找我,估计是与那些赵家人一道北上了。” 沈若筠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你哥哥为什么要留在赵殊身边?” 狄枫淡淡道:“你以为呢?” 沈若筠对狄家之事了解甚少,只能以己度人:“若是我,我会报复的。” “伺候仇人的滋味不好受,叫汴京沦陷至此……哥哥也不会有报复快感的。”狄枫耸肩,“所以我也不知道。” 沈若筠见过狄杨,觉得他能从罪奴做到福宁殿都知,极有能耐,猜测他是能逃的,应是自己选择北上去了。 林君以四百两现银的价格,比过好些拿大额交子的富户,包到了整条船只,船从汴京府城渡口出发,可至杭州渡口。 沈若筠要赶在周沉回汴京前离开,又将阿砚托付给蕙哥照顾。 临行那日,沈家庄的人一路送了很远,怎么也不肯回。沈若筠嘱咐沈力带庄里人回去,“这里算是我在汴京的家了……我们都是大难没死的人,想来后福不远。” 沈义山领着庄内人道:“二小姐若有需要,但凭差遣。” 航行闲暇,沈若筠继续画立式车床零件图,休息时就听菡毓与狄枫因“等会沈蓟睡醒,谁陪她玩”而斗嘴。 节青发挥着与鲍娘子学到的手艺,日日不重样地研究吃食。不秋、苍筤与乐安几个都闲不住,比着谁打的水漂石子跳得更远。 沈若筠看了会,觉得若是能如他们打水漂这般,将猛火油改成这样的炸药,投掷后炸开,在战场上必是好用的。只是若要投掷,如何控制点火时间是个问题,处理不好就极为危险。她拿炭笔将这些问题都记了,对着陆蕴留下的笔记手札,逐个考虑。 早园给她添茶,又安静地在一旁绣给沈蓟做的虎头鞋鞋面。 船行至杭州,出了渡口就能进城,却见这里一派祥和,站在此地,很难联想到两路之隔的汴京城,正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因从北边来此地避祸的人极多,客栈多是通铺。林君匆匆寻了个两进的小院买了,杭州地贵,却也顾不上还价。买了院子,又添置了不少家具。一行人忙忙碌碌收拾起来,沈蓟就被安置在一个柳藤编的摇篮里,倒也不哭不闹,看着大人们进进出出。 沈若筠的住处不必吩咐,林君添置了大书案,先布置了书房。 休整两日,林君才去城里寻易风。倒是也好寻,卧雪斋被他们改作未雪斋,在一众脂粉店铺中显得格格不入,问了几家便寻到了。 易风见沈若筠来了杭州,喜上眉梢:“可算将二小姐盼来了。” 沈若筠忙问他,“陆蕴呢?他怎么没与你在一处?” “三个月前,陆管家从冀北回来,就跟一商队出海去了。” “三个月前?”沈若筠思量,“他是不是去冀北打听我姐姐消息了?” “自将军和亲,陆管家来往冀北三趟了。最后一次回来后,绘了车辇地形图,叫我交给你。” 虽未见到陆蕴,但知道他在为长姐奔波,沈若筠心下十分感激。她估计陆蕴也非无端出海,而是被什么事绊脚了。 易风又与沈若筠详讲了杭州未雪斋的生意,因没有米酵水,这里只售卖玉容珍珠膏,生意不如在汴京时好。 “咱们在汴京做的不只是脂粉生意,而是教那些贵人拿来炫耀、充面子的。”沈若筠安慰他,“我先将那些方子都写了给你,珍珠膏易制,等米酵水有了,加上益母草玉泽面霜,就不怕拉不开差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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