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沈力点头,“我疑心这两日还会有人来,先叫大伙都别出去。” 几个妇人来时,小院倒是丝毫不乱。菡毓喂沈若筠吃着红糖煮的鸡子,节青在烧水,早园将原来备好的干净纱布、剪刀等物都取了出来。 “二小姐别怕,”鲍娘子检查了下,又故意逗她,“我们二小姐自是不怕的。” 沈若筠集中精神,勉力点头,“生孩子这么疼吗?” “一会就好了。” 鲍娘子替她顺气,教她用深吸气来减轻阵痛。 沈若筠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条打湿了的帕子,被一遍遍拧干,每一次都疼得彻心彻骨……却又不知道下一次痛苦什么时候来,也不知这种状态何时才能结束,希望与绝望交织。 “宫口开了……就快生了……” “二小姐,再用力些……” 到后来,她都有些麻木了,不秋在一旁喂她喝水,沈若筠便拉着她的胳膊借力—— 又拧了几次后,终是听到几个婶子高兴道:“孩子出来了,出来了……” 鲍娘子检查了下,见胞衣也娩出了,这才放心。她剪了脐带,将孩子擦了擦,拿小衾小心包了,放到沈若筠身边。 “是个小小姐呢。” 沈若筠疲惫地点点头,感觉到那团热乎乎的小东西靠在自己胸口上,气息弱弱的,都不怎么敢碰。 “怎么这般小……” 沈若筠伸手轻轻触了触女儿的小手。 杨婶去洗了手,才将孩子小心抱起来,笑着道,“二小姐有所不知,刚出生的孩子都是这般大小,等满了月,一天一个样的。” 沈若筠闻言才放心,早园与菡毓替她擦洗清理,又换干净的寝衣……沈若筠没等她们换完就睡着了。 狄枫与林君等人一直在院子里等消息,女子生产,如鬼门关前走一遭,难免忧心。 两人在院子里绕着圈,都觉得自己碍事,索性找些事做,就将王寿与他手下人的口供拿来细细比对,有出入的地方,再将人提来盘问。 天色破晓,天空逐渐转白,旭日稍露光明,泛紫色的薄云轻飘其上。 正待此时,屋里传来一阵婴孩的啼哭声。 狄枫忙放下笔,林君快步跑到门边问:“二小姐如何了?” “二小姐运道好,未多吃苦头。”鲍娘子笑着道,“胞衣也完整呢,应是无碍的。” 林君这才放心,“那孩子如何?” “虽提前了些,但哭得可有劲了。” 林君念了句“老天保佑”,狄枫忙问:“是个女孩么?” 葛娘子笑道:“瞧我,都忘了说了,二小姐母女平安的。” 林君搓手道:“二小姐喜欢女孩儿,必是高兴的。” 狄枫想到周沉,心道还好是个女孩,若是个小子长大再似周沉,岂不是要气死人。 不过孩子跟着她,必不会像周沉的。 沈若筠睡了一个黑甜的觉,醒来时已是傍晚时分。 菡毓扶沈若筠支起身子,又垫了软枕在她背后。 早园来问:“小姐,自你生产,庄里刘婶子就炖上鸡汤了,来碗鸡汤馄饨如何?” “都行。” 等她用完馄饨,正巧孩子也醒了,菡毓连忙将孩子抱给她看。 虽杨婶说新生婴孩都是这般,但沈若筠还是疑心,因着早产,孩子才显得小。她细细打量女儿,红彤彤的,算不上好看。女儿睁着眼睛看她,眼眸中似蒙着水膜,极为纯净。 “咱们小小姐一生下来,头发就是竖着的,宛如戴了玉冠……”菡毓夸道,“漂亮极了。” 沈若筠忍不住笑她,“这副样子你也能夸得出来。” 她将女儿抱起来,“给她喂的什么?” “庄里颜娘子的孩子刚断奶,今日来喂过两次了。” 沈若筠这才放心,又低头看了看女儿。之前曾犹豫要不要将孩子送走,除了怕周家会来抢,也担心留着孩子,会不停提醒她,那段被周沉困在别院的日子。长此以往,她怕自己不能好好对待这个孩子,还会将对周沉的厌恶转移到孩子身上。 教她这样出生,很不公平。 可此时,沈若筠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她看着女儿,看她的眼睛……完全不会想起周沉,只觉得她是自己的孩子,沈家的孩子。 菡毓也与她有同感,欢喜极了:“小姐,你给小小姐起个名字吧。” 说到名字,沈若筠想出许多辞藻,又都觉一般。她忽想起十四岁生辰,沈听澜送她的生辰礼,是一小束来自冀北边外的紫色蓟草花。 蓟,尖锐多刺,故在百花中显得叛逆。虽无文人赞誉,但可在险境遍布,还可入药。 “就叫沈蓟吧。” 菡毓念了遍,有些不解:“沈蓟?”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出自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小沈蓟靠在娘怀里,没一会就睡着了。 沈若筠将女儿递给菡毓,叫菡毓将孩子抱去摇篮里,自己闭目想后路。 眼下孩子平安降世,就不能再停留了。 远射炮已经有一版实物了,只是炮膛打磨还是不均匀,沈若筠怕炸膛,都不敢试验。 想来是脚踏式的车床,不如大型立式的车床打磨效果好。既然脚踏式的达不到效果,就不必再折腾了,还得研究立式车床。 汴京被辽人洗劫一空,连带赵氏皇亲都北上为辽人奴。也不知远在夔州的琅琊王得知,会有什么反应? 他若不愿意出兵北上,该如何劝他呢? 还有她最害怕,不敢细想之事,姐姐自入辽,消息全无。 沈若筠摇摇头,不去想这些不确定之事,只在心里列着代办事。她告诉自己不必思虑太多,只管去做便是。 鲍娘子自沈若筠生产完,每日都来与节青一道做滋补膳食,一日端来五餐。沈若筠疑心她们是想将她喂得壮实,可她每日支了小桌画立式车床零件分解图,倒也不见胖。 王寿等人在汴京城的所作所为已经悉数交代完了,狄枫还给编纂成册,就叫《汴京录》。 林君不知沈若筠想叫这些人怎么死,便也没有擅作主张处理王寿。 沈若筠拿着那沉甸甸的书册,细细看了问林君:“这里写福金、福寿两位帝姬不知所终,你们可盘问过了?” “问过了,说是辽人入皇宫后,就没有找到。” 沈若筠叹气,觉得这也算个好消息,多络一定是带着潆潆躲起来了。 林君问沈若筠要如何处置王寿,沈若筠看着满纸血泪的《汴京录》,“一刀叫他们死也太便宜他们了,将他们手腿废了,再找个地方关了……” 沈若筠合上那本不忍多看的《汴京录》,“十口之家,只有半吊钱积蓄,这都要搜刮了去……也叫他们知道饿死是个什么滋味吧。” 林君领着人去了,沈若筠又与狄枫道,“这书还得抄几份,等到了南边,再找个书肆印刷。” 断了水米,王寿一行人只挺了三日,就在饥渴与疼痛中一一死去了。 沈若筠叫庄里人趁着夜色,将他们的尸首运到来往汴京城必走的官道上。 和沈若筠想的一样,王寿身死,却不会有人细究,只觉得他是多行不义,才遭人杀害的。 辽人在汴京搜刮月余,方心满意足地携巨额金银、稀世珍宝并赵氏皇亲、掳掠的女子离开了汴京,回临潢府去了。 沈若筠叹息之余,也计划着要离开汴京了。她想先走水路去一趟杭州,与陆蕴会合,也赴自己与苏子霂之约,去见一次外祖母。 要离开前,沈若筠还打算去一趟沈家祖坟陵园,祭拜先祖。 毕竟前路不坦,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还能不能回。 沈蓟还小,沈若筠就没带她一起。她拿藤黄在布帛上拓了女儿猫爪般的小手印,打算烧了告知先祖。 因着刚出月子,多罩了件风兜,带了不秋、林君并沈虎、沈豹,轻车简行。 沈家陵园离沈家庄也不远,只是她们刚行至官道,就见一伙山贼布了网在此,以为是汴京城高官的逃难家眷,要上前打劫。 沈若筠掀开车帘,看对方的人数与所持武器。 谁料为首那人一见她,瞬时激动不已:“怎么是你?” 沈若筠见对方认出自己,有些意外,她并不认得此人是谁。 那人低头,不好意思道,“前年上元夜,我们在汴京抢劫。” 沈若筠想起来了,原是那两个第一次抢劫反被缴了械的笨贼。 “你叫什么?胆子这般大,敢在这里抢劫。” “我叫刘城,原也不敢的,只是汴京城没了,都寻不到大夫……只能在此碰碰运气。” “谁病了?患了什么病?” “是我弟弟,他被林子里的野狗咬了。” “是发了恐水病么?他被咬多久了?” “已有三日了。”刘城叹气,“我只有这一个弟弟,自不能看他去死。” “你将他先送到沈家庄。” 沈若筠记得艾三娘曾与她讲过,被狗咬了的人,需要用火罐将咬伤处的恶血嗍了,疮口用艾灸,灸百余次。 她想着试一试,就遣沈豹留下,在此等他们好带路。 沈若筠自沈家陵园祭拜完回来,又叫了狄枫,两人一道替刘城的弟弟刘池处理伤口。他被咬的时间有些长,伤口溃烂,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又观察了四五日,见刘池好转,沈若筠便将艾灸的法子教给刘城。 刘城给她磕头:“救命之恩,真不知何以报之。” 沈若筠也有事托付他,她已问过沈力,刘城虽为土匪,但从不来扰沈家庄。且他可以在汴京城外盘踞至今,必有自己的消息情报,也有几分本事。 她要离开汴京,还是有些放不下沈家庄。 “沈家庄子位置离官道远,你们的位置好,便烦你留心,若有什么行军消息,也往此递送一二。” 刘城哪有不应的,因着敬重沈家军,故虽离沈家庄子近,刘城也不许人来此抢劫或是偷盗。 当下南行的船是紧俏物,林君还在为此奔走,沈若筠领着众人在庄子里收拾东西,刘城就传来个叫人啼笑皆非的消息。 大昱遭此奇耻大辱,残留那些文臣终于知道要拉军队了,不过他们不是要北上,而是要来剿匪。 沈若筠一听,觉得滑稽莫名。 “这队人马督帅姓周,汴京乱了时,他第一时间便带了夫人一道……” 沈若筠见他神色古怪,不以为意:“我与他早就和离了,他还有位夫人的。” “可是他带的那位,是归德将军之女,怀化将军之妹……”刘城道,“我打听了许久,都是如此说。” 沈若筠恍然大悟,应是周沉带走了多络与潆潆,帝姬身份又特殊,便对外称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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