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粮食不给周家了。”沈若筠极力定了定神,“我们自己运。” 林君应了是。 沈若筠又问林君:“周沉可来支过银子?” “他倒是没有,但是安东与我拿过十万两。添置了运输的太平车、牲畜、纲物材料,还付了脚夫的辛苦费……” 见沈若筠沉默不语,林君也看出不对来,“可是周家运输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若筠不答反问,“你瞧他们如何?” “动作利索,又极为仔细。”林君道,“二爷还亲自督工,是以进展如此快。” 沈若筠没有证据证明周沉一定贪了自己家的粮,遂和林君说得含糊,“叫他们都离开,剩下的我们自己运。” 她在心下算着运出粮食数量,又找来笔墨,拿了出粮单核对,强自定了定神。 等沈若筠在摇曳的灯光下看完一张张出粮单,眼鼻都有些泛酸,两滴泪滴在黄边纸上。 沈家在朝中无人,一旦朝廷粮食短缺,便总有人打军需的主意。今年天气冷得早,各地饥荒,朝中供给不力,若是这边的粮食不能按时运到冀北军营……沈若筠真不敢去想后果。 丑时三刻,门被人推开了。沈若筠也不意外,她刚断了最后一批粮食,周沉自是会得到消息。 “你还病着呢,怎么来跑来这里了?” 周沉的身影被灯拉长许多,他走近些,语气亲昵,“下次可不能这般一声不吭便跑到庄子里来……母亲担心极了,还叫我赶紧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沈若筠拧了一团作废的纸,“我若再不来,你便将我家的粮仓搬空了。” 周沉双眸微微眯起,“我这般劳心劳力……你还要疑我么?” “周大人。”沈若筠故意诈他,“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很快便要官复原职了吧?是不是要恭喜你,要高升了?” “阿筠。”周沉皱眉,“不要妄议朝事。” “这算什么朝事?”沈若筠看着他,“还是说,周大人已经将粮食献于朝上了?” 周沉不言,只静静看着她。 沈若筠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你若不承认,不若细说说,你周家不过是做药材生意的,算上旁的生意,汴京也就四家店铺……这么短的时间,哪来这样多的人与太平车,几日便能掏空了我家的粮仓?” 周沉注视着沈若筠那一双发红的眼睛,脸颊上还有沾上的些许墨印。见她什么都已知晓,便也不再隐瞒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周沉拿了帕子擦她脸上的墨,“你知道今年外面饿死了多少人么?” 沈若筠别过脸避开他,“这与我何干?” “今年是荒年,你们哪来这样多的粮?” “沈家粮仓的粮食,每一石都是高于市面价收来的。”沈若筠对于收粮一事坦荡至极,“每一笔收自何地何户,都有据可循。” 周沉看着她,眸中带着探究的意味,“你家储粮,比汴京官府义仓还丰,沈家如何拿得出这样多的银子?” 银矿已经停采一年多了,沈若筠信陆蕴事情做得妥当,故也不怕周沉知道什么:“横竖我沈家只有祖母和我们两姐妹,我所求也不过她能早日功成身退,花钱换她平安而已……便是倾家荡产,我也舍得为她花。” “这样的大数额,沈家如何能拿得出来?” “积攒的。”沈若筠冷冷道,“行军打仗最为赚钱,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家祖上多有积攒。你若不信,去查也好,去御前参我家一本也罢,都随你……只一样,把从这里运走的粮食给我还回来。” 周沉失笑,“你是我妻,我怎会去御前参沈家。” 见他避重就轻,沈若筠心下更为气恼,语气也加重了:“你知道这里的粮食是拿来做什么的,冀北边防军的安危,与你个人仕途孰轻孰重还要我教你吗?” 周沉看着她:“此事并非关乎我一人仕途,我不过殿中侍御史,便是辞了官也无甚所谓……可你知今年河北东路灾荒闹得有多严重么?秋八月,人相食出自《明史·五行志》:“明嘉靖七年陕北, 秋八月, 霜饥, 人相食。”,《明史》里关于此类记载蛮多,特别是明思宗崇祯年间,各地各县人相食、民相食、父子相食……轻描淡写,惨不可言。。南边的荆湖,十二月不雨,五谷焦枯,民以饥离散,壮者为人所买,城邑空……出自孟昭华的《中国灾荒史记》,“宋绍兴十二年,陕西 ,十二月不雨, 五谷焦枯,泾、渭、灞 、浐皆竭 ,时秦民以饥离散,壮者为北人所买,城邑遂空。”” 他顿了顿,“你是读邸报的。” “是啊,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各地已有灾民义军。”沈若筠没想到周沉居然拿灾民来压自己,怒极反笑,“我是读邸报,故自前年起,我便知各地恐要闹饥荒。我日夜担忧朝廷供不起冀北冬日的军需,叫她在冀北撑不下去……故未雨绸缪至此,这是我一个小女子做的事。你们这些食百姓俸的知事官员,便无一人能预料到今日之局面么?还是你们将自己的仕途放在心上,家族的利益放在脑中,党同伐异也需考虑……偏偏从未考虑过大昱百姓的死活么?” 周沉抚掌赞叹:“这番话合该去官家面前讲,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子民。” 沈若筠不入此套,冷眼看他:“那不是你的事么?周御史。” “一个姑娘家如此牙尖嘴利,当心……”周沉顿了顿,“女儿家太过凌厉,不是什么优点。” “你把粮食运哪儿了?”沈若筠不再与他废话,“那么多的粮食,一时还运不到灾区。” “你如何知道未运往灾区的?” “邸报上并未有赈灾的消息。”沈若筠道,“我家如何能比国库?今年这么多的灾区,这些粮怕是顶破天也最多管两个地方的事儿……既如此,朝上必然会争论起来,所以并未外发,应是还在汴京。” “你说得不错。”周沉眸色晦暗,“发往何地确实争论不休。” “现在何处?” “告诉你也无妨。”周沉欲断她追回的心思,“粮已经入了官府的义仓。” 沈若筠并不意外,抿了抿发干的唇,眸间满是疲意,“周沉,这是我家的东西。” “入了官府的义仓,便还不回来了。”周沉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低声与她保证,“冀北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周沉,你去过冀北吗?” “这批粮食眼下会救很多人。”周沉转移话题,“他们远比你在丰乐楼下看到的流民更可怜。” “你去过冀北吗?”沈若筠追问他,“去年就有些供不上了,何况今年……若是断了粮,那些戍守边境的将士要如何撑过这个冬日?” 沈若筠每每想起长姐境遇,便觉心下酸楚,“你想过吗?冀北为何要设防?那些将士作何要以血肉身躯抵御外族?寒天腊月,鞍不离马,甲不离身……陆蕴说,若无冀北这道屏障,辽人便能南下直打到汴京城。若到那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何必说得这般大义凛然。”听到她提陆蕴,本就慌乱的周沉又添十分烦躁,口不择言道,“你为此事殚精竭虑,到底是为了那些将士,还是为了陆蕴呢?” “为了谁重要吗?”沈若筠对他失望至极,“我,陆蕴,这个庄里的人,哪个没有出过力?照你的意思,若是并非心怀大义,是为私情,做了这样事,也算不得什么;若是心怀大义,便是没有费这样多的银子和心力,盗了别人的成果,也是高尚至极了?” 未等周沉回答,沈若筠又将此话题结了,“前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将这戏演得如此逼真,竟叫我也半信半疑起来,还以为自己误会了你。” 思及此,沈若筠自嘲一笑:“其实你是怎么看我,看我们沈家的……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吧?” 第一次见面时,周季将她从台阶上推下,周沉不信是弟弟所为,言辞凿凿说是她的片面之词,逼得她赌咒才得自证清白;后来再见,因着周季与她多说了两句话,他便警告自己周季已定了名门淑女……哪怕他娶她,也是因为整个汴京,只有她沈若筠是无甚名声可在意的女子。 两百车硼砂便可不要名声,遂可以放心娶她,日后和离便是。 沈若筠现下想想,觉得自己真是蠢笨,竟会因为周沉的几番善言好语,便将这样重要的事托付于他。 他看她,看沈家,哪会有什么同情,祈望帮助……那些缱绻行止,只不过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罢了。在周家的日子,与周沉的点滴日常……想来那时,他定是在心里觉得她蠢笨可笑。 “你是不是都想好,后面要怎么骗我了?是要骗我粮食被劫了?还是被官府扣了?” 周沉心下哽了许多话想与她说,不是这样的,却又被她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是打算先骗她,说粮食被流民劫走一些,然后等南边筹来的粮运到了,再转去冀北。可他没想到沈若筠这么快就发现了,实在是措手不及。 “阿筠。”周沉转移话题,“陆蕴是不是在你小时,便只教你如何和别人吵架?” 见沈若筠低着头不理人,周沉又走近些,“刚刚不是说得这般好?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想去抱她,反被沈若筠推开了,沈若筠别过脸去,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周沉心下一窒,邃然看向她。 “吵架哪里用别人教。”沈若筠语气轻松,擦掉了脸上的泪痕,“你若是我,也天生便懂如何同人吵架。” “冀北我会想办法的,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愿如此行事。”周沉想替她擦眼泪,“这批粮食,算你借我的行不行?” 沈若筠推开他,“你走吧,别在我眼前晃悠了……我瞧见你便觉得自己可笑,我居然会信你。” 她语气轻松,周沉却听得酸涩莫名,“阿筠……” “别这么叫我。” 沈若筠深吸了口气,拿了案上的笔,又铺平了一张纸来。周沉不知道她要写什么,凑过去一看,只见沈若筠运笔飞快,已经写下了“和离书”三个字来。 “你……” 周沉看得脑血上涌,上前按了她的手,扯过那张纸用力拧捏:“你我是官家赐婚,成婚还未到半年便和离,你以为赐婚是过家家么?” “粮食已经被你运走了,进了朝廷的义仓,我也拿不回来了。”沈若筠提笔还要再写,“你还拿了那笔银子,沈家账面上都不剩什么了……我现下已经没有可供你利用的价值了。” “既如此,你还要演戏到几时?”沈若筠看着他:“说来,你哄骗我假成亲时,是不是已经想到今日了?你替官家解了粮食之困,请他重新赐婚一次也不是难事吧?” “不是这样的。” 周沉按着她的手,不让她再写:“银子我这些日子会筹来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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