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及此处声音里忽而打了颤,似有无尽的恐惧升腾而上,抬起的眼眸中亦浸满惶恐。 莹婕妤适时催促:“年前怎么了?你快说。” 孙徽娥吞了吞口水:“直至年前,林嫔娘子她……突然给了臣妾一盒粉末,说让臣妾交给先前差去楚少使身边当差的王施。说让臣妾寻个机会与楚少使喝酒,别的事都不必管。臣妾觉得这事古怪,私下找人验了那粉末,才知竟是火镰粉。” “火镰粉?”吴昭仪明眸微眯,“怪不得今日拈玫阁的火势那样凶猛,原是被人洒了东西?” 孙徽娥连连点头:“是,臣妾问过了,那东西极易点燃。臣妾当时便猜到林嫔娘子要纵火,心下怕极了,可又不敢得罪林嫔娘子,只得寻个由头避出宫去。臣妾原以为……原以为臣妾走了,就没人能在为林嫔娘子办这件事,未成想她竟会去找郑经娥……” 言至此处她重重地又磕了个头:“陛下恕罪,臣妾若知林嫔娘子如此一意孤行,是万万不敢隐瞒的!” 皇后神情肃穆:“便是以为她会收手,你也该向陛下与本宫禀奏一声。今日事发之时,不仅楚少使正与郑经娥饮酒,莹婕妤与倩贵嫔也都在前院的屋子里说话。若非反应及时,只怕都要命丧黄泉。” “臣妾知错!”孙徽娥声音里带了哭腔,“臣妾今日惊闻出事,也悔不当初。可那时候……那时候臣妾实在不敢多嘴啊!臣妾阖家的性命都被林嫔娘子捏在手里,臣妾只怕自己多一句嘴,全家老小就……就过不了这年关……” “竟还有这等事?”皇后凤眸轻挑,不动声色地看向皇帝的神情。皇帝面上亦有疲色,靠向椅背,手指一下下用力地按在眉间,终是迫出一声冷笑:“林嫔,很好……” 徐思婉静静地看着他,她想在这一刻,他大概在想很多事。 林嫔是陪伴他多年的人,更曾宠冠六宫,还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如今将这样狠毒的心思捧到他面前,不知他是愤怒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但总之,林嫔的好日子该是到头了。 可她转念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想起了早先婴灵托梦的风波。 那件事里,他对林嫔想来是有愧的。虽然最终是太后出的手,归根结底却是令林嫔为他挡住了所有的骂名,连带失了妃位。 他是这样一个自诩深情的人,哪怕从前种种已让他对林嫔心生厌恶,这份愧疚也必然在他心中有些分量。 徐思婉略作沉吟,再度侧首望向她,盈盈水眸含起怜悯:“陛下,林嫔纵有千般不是,对陛下的情分却是真的。臣妾既然侥幸逃过这一劫保住了性命,便也不想让陛下伤心,林嫔这事……” “你疯了不成?”不待她说完,莹婕妤一语打断了她,“她想要你的命,你倒还顾着她和陛下的情分了?你这个样子在后宫里做什么,合该到天上当菩萨去!” 她快语如珠,说得半分都不客气。 这样不客气的话,也就由她说出来还能好听。 皇后无可奈何地笑睇她一眼,徐思婉也看看她,抿唇低头:“莹姐姐误会了,臣妾并非顾及她与陛下的情分。若真让臣妾说得狠心一点,臣妾巴不得陛下与她一刀两断才好,可臣妾不得不顾自己与陛下的情分。林嫔陪伴陛下多年,不论是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只要让陛下难过,便是臣妾不愿见到的。” 她这般含情脉脉,反倒将皇帝的仅存不忍堵死了。 皇帝哑音失笑:“朕还没有那样是非不分。” 说罢,他舒了口气,舒得极重,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又好似舒缓了一份压在心头已久的郁气。 他扬音唤人:“王敬忠。” 王敬忠原去了外殿,闻音忙折回来,刚迈进门槛,就听到皇帝吩咐:“传朕旨意,林嫔废位,打入冷宫。其子元琤,交由……” 言及此处,他忽而顿住声,一时竟想不到合适的养母了。 当初将皇次子元琤记到林嫔名下的时候,林嫔还是玉妃。除她之外,皇后既有一子又凤体欠安,吴昭仪育有两女自顾不暇,莹婕妤出身又低,身上总有许多议论。 这样算来,徐思婉倒是合适的那个,可她毕竟资历还轻。 更要紧的是,她不想养这个孩子。 她这条路,注定是一条冷血无情的路,小小婴孩却太容易让人心生温柔。若是女孩子也还罢了,女孩子牵扯不多,她素日也愿意与吴昭仪膝下的佳颖和佳悦玩乐。但若身为皇子,从降生起离那万人之上的位子就只有一步之遥,她唯恐自己会被这样大的诱惑乱了心智,不知不觉就忘却了仇恨,只想为膝下的孩子争个前程。 世人总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她不能赞同。于她而言,女孩子本就是可以强韧的,反是有了孩子才更容易被拿捏、更容易被左右,会为了孩子过得好而放弃自己的许多坚持。 那样多傻啊。 若孩子是一个这样的存在,她便宁可不要。 徐思婉微微屏息,脑中思绪飞转,怕极了皇帝真将那孩子记到她名下,心弦紧绷着思量起了该如何搪塞。 却见王敬忠道:“……陛下,林氏正在外求见,说是……说是皇次子病了两日了,太医瞧过也不见好,她心里不安,在肃太妃那里日夜守着,适才用过晚膳见皇次子又烧起来,实在不放心,就带着皇次子一道过来了,想求陛下多传几位太医来看看。” 说到末处,王敬忠面上也为难。林氏做这样的事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在座的不会有人不明白,他自然也瞧得清楚。 可就是这样一计,偏生阖宫里都没人能反驳一句,就连九五之尊也不得不先留两分情面,等皇次子病愈再说。 毕竟,有常言道:虎毒不食子。 孩子病着,就不是发落母亲的时候。 徐思婉静静侧首,皇帝眉宇深皱,面上有忍而不发的怒色:“皇次子,真病了?” 王敬忠躬身:“下奴瞧了瞧,额头是烫着呢。又着人去肃太妃那边问了,肃太妃说自三日前就有些低烧,林氏是昨日下午得的信儿,立刻就赶去了。” 徐思婉无声地沉息。 这样的“力挽狂澜”状似鲁莽,林氏安排的倒也仔细。皇帝正要废她的位份,孩子说病就病了,任谁都要疑她是自己拿孩子下的手,可从王敬忠探听的先后来看,孩子生病倒与她没什么关系。这话又是从肃太妃那边问出来的,肃太妃是长辈,哪怕皇帝心下仍有疑虑也不好再过问什么了。 徐思婉心如止水地端坐着。 她倒不大在意经此一道能不能直接将林氏送进冷宫,若能自然是好,若不能,她也还有些事可以借林氏的手去办。 更何况帝王多疑,这孩子生病的经过她解释得再漂亮,这份疑虑也注定有了,只是说与不说的分别。 那此举说到底便也不过是绝望之下的饮鸩止渴罢了。 皇后略作沉吟,先开了口:“皇次子的安危要紧,林嫔的罪责,稍缓几日也不迟,总归是人证物证都在,没什么可遮掩的。” 说着看向徐思婉:“倩贵嫔以为如何?” “娘娘所言甚是。”徐思婉笑意宽和地颔首,“皇次子年幼,平日除却肃太妃日日照料,就是林嫔前去走动的时候最多。若此时发落林嫔,只怕皇次子也不能安心养病。稚子无辜,臣妾不想为了一己私利伤了孩子。” 她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谁在为了一己私利伤及孩子,在座人人皆知。 皇帝无声轻喟,转而吩咐王敬忠:“传旨,命太医们前去为皇次子会诊。林嫔……”他顿了顿,“朕姑且留她位份几日。皇后。”他侧首,皇后抬眸,他道,“朕近来政务忙碌,若等元琤病愈,朕一时没顾上林嫔的事,你就自己下旨便是。她心思恶毒毫无悔意,不能在留在后宫里了。” “诺。”皇后低眉颔首,“臣妾记住了。” 说着又看向徐思婉:“拈玫阁烧毁了,霜华宫正殿又尚未修好,还需给倩贵嫔另寻个住处。依臣妾看,不如就……” “无妨,阿婉这几日就住在紫宸殿吧。”皇帝忽而出言,满殿俱是一惊,连徐思婉也有些诧异,美眸猝然看去。 他浑不在意地笑笑:“白日里前来觐见的朝臣多,自有些不方便,阿婉可随处走走。晚上只是寻个地方就寝,紫宸殿也没什么不便。” 这话里大有要借此专宠她的意味,徐思婉屏息不敢应,却是皇后先行笑道:“如此也好。正好太后近来身子好转了些,也常说不想那样拘着贵嫔,若陛下能这般将贵嫔扣在紫宸殿,自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气氛倏然一松,徐思婉亦蕴起笑,柔顺道:“臣妾遵旨。” 此事至此暂时终了,皇后与吴昭仪、莹婕妤、孙徽娥都先告了退,徐思婉回到寝殿梳妆更衣,而后也先离了紫宸殿,要回拈玫阁收拾些日常所用的东西出来。 然而一出门,她却碰上了思嫣。思嫣秀眉紧紧蹙着,满面焦灼,见她出来,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姐姐无事?” “没事呀。”她笑笑,“你瞧,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不缺胳膊不少腿。” 思嫣抿唇,与她边走边道:“我适才看见了樱桃腿上的伤,好大一片,怕是免不了要留疤了,亏得没烧在姐姐身上。” 言及此处她顿了顿,又言:“还有林嫔……林嫔怎么回事?孙徽娥前脚刚回宫来禀话,她后脚竟就听说了,及时堵了陛下的旨意。” 徐思婉缓缓吁气:“这有什么。她在宫里这么多年,人脉总是有的。况且孙徽娥突然回宫,她自要警觉,来一趟总比不来稳妥。” 思嫣咬了下唇:“还有肃太妃,怎的也肯帮她?我是不信皇次子好巧不巧前两日正好病了的,指不准就是这会儿出了事才将他弄病,却让肃太妃逼她帮着圆谎罢了。” 徐思婉沉了沉:“我若是肃太妃,只为了孩子,也会愿意帮她圆谎。皇次子的生母落罪自戕,已很难看。若养母再这样没了,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更何况,肃太妃也未必就没有私心,若林嫔有心利诱,她念着自己日后能从孩子前程上捞得的好处,也会希望林嫔别出什么大事。” 思嫣思索着点点头,一叹:“那林嫔真就能逃过一劫了?我适才听莹婕妤说,陛下的意思是不会容她,可若过上几日,陛下的怒意淡了,只怕变数难免。” 徐思婉嗯了一声:“想来林嫔要争的就是这个变数。宫外,她家中父兄在朝为官,若能搞出些名堂,陛下总要留些面子;宫内,她与陛下情分也深,若真能想个法子让陛下念及旧情,这些事也未必就翻不了篇。” “可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了。”思嫣一声苦叹,“那姐姐怎么办?斩草需除根,漫说让她留着位份,就是留着进了冷宫留着性命,只怕也还有的要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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