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她笑音明快,分明就是个很好哄的小女孩,得了两句好话一下就高兴了。 待她试完吉服不久,有宫人进来禀话,道前来议事的朝臣们已入宫门。徐思婉趁他们尚未到清凉殿先一步告了退,回去时仍乘了步辇,因为身上实在累得厉害。 她重获圣宠,身边的宫人自然都高兴。半路僻静处,花晨小声笑说:“娘娘和陛下,倒有几分小别胜新婚的样子了。” 徐思婉一声轻笑:“嘴巴越来越皮了。我得早点将你嫁出去,日后这种话拿去跟你夫君说去。” “娘娘说什么嫁人的事……”花晨蹙了蹙眉,“奴婢才不急这些呢。嫁了人烦心事也多,还不如在宫里多陪娘娘几年。左右是有娘娘撑着腰,奴婢也不怕嫁不出去。” 徐思婉睨她一眼:“倒也没有那么快,我只是前些日子与爹爹去了信,请他给你们四个先物色着了。若他真能为你们找到好人家,早嫁总比晚嫁好,到时你可莫要存心拖着。” “哦。”花晨闷闷地应了声,不情不愿的模样。但横竖这事都还没定下,她倒也不必先愁什么,姑且听一听也就罢了。 约莫一刻之后,步辇在漪兰阁门口落下,院中廊下的倩影本在自顾焦灼地踱着步子,听到动静蓦然望过来,定睛见正是徐思婉,拎裙就向院门跑去:“姐姐!” 徐思婉搭着花晨的手下轿,边往里走边打量她:“怎么了?” 离得近了,思嫣一把抓住她的手:“姐姐,皇后娘娘方才传了我去问话!” 徐思婉眸光一凛,拉着她疾步走入卧房,与她落了座,又屏退了下人,才道:“皇后娘娘可给你委屈受了?” 思嫣不料她会问这个,怔忪一瞬,咬了咬唇:“皇后娘娘气不顺,让我跪了两刻才理我。索性是在殿里,若是在殿外的太阳下,热也要热死。” 徐思婉屏息,视线落在她膝头:“让我看看。” “我没事……”思嫣不大好意思,见她目光停在那儿不动,才不得不撩起外裙与中裤给她看。 还好,的确伤得不重,只膝头处有两块浅浅的淤青。徐思婉暗自松气,行至矮柜前给她寻了药来,继而便与她坐到了茶榻同一侧,轻手轻脚地帮她上药。 思嫣看着她忙,皱着眉问:“姐姐怎的不问,皇后娘娘叫我去是何事?” 思婉眼帘也没抬一下:“无非是看我复了宠,觉得是你从中作梗,把你喊去提点一番。” “真是没事瞒得住姐姐。”思嫣说着想起皇后,心生怨怼,纷纷地嗤了一声,“其实我倒不明白,她这般防贼似的防姐姐又有什么用呢?宫里从来没缺过宠妃,就是没了姐姐也还有别人呢。她自己身子那个样子,总不能指望着陛下只宠她一个!” 徐思婉听着她的话笑了声。药已上好,她盖好盒盖置于茶榻上,径自行至铜盆前洗手,口中缓言:“宠妃与宠妃也不一样。你看玉妃,皇后也是忌惮的,莹姐姐是因出身太低才入不了皇后的眼。而我的出身比玉妃也不低,陛下宠我至此,皇后心里自然不安。” 思嫣一声哀叹:“可还是那句话,没有姐姐也还有别人。她这样千防万防,什么时候是个头?” “后宫里的斗争,本就从来没有尽头。”徐思婉拿起盆架边搭着的帕子拭净手上的水珠,踱回去落座,“你是怎么回的皇后?” 思嫣道:“实话实说罢了,我又没在陛下面前多什么嘴。姐姐昨日在太后娘娘那里见到陛下,更不是我的安排,我没什么心虚的,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罢了。” 徐思婉略作沉吟:“她信了?” “我也不知她信没信。”思嫣歪着头思索,“但总归姐姐已经复宠了,她信不信也不打紧了吧。我瞧她的样子也不是想阻止什么,只是在我面前立立威罢了,大概是怕咱们姐妹齐心搏宠,惹得后宫不安吧。” “是这个道理。”徐思婉勾起笑。 若姐妹两个都是妖妃,又拧成一股绳,不论谁是皇后大概都会觉得头疼。如今的皇后又病恹恹的,当然更吃不消。 也不知皇后听说了她册礼的事会是什么反应。 之后的十数日里,倩贵嫔的册礼就成了后宫之中最大的事。其实本朝尚未有过这样册封近一年后再补行册礼的事情,但皇帝既然有心,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徐思婉在五月末搬进了披香殿,这是行宫之中一应供主位宫嫔居住的殿阁里离清凉殿最近的一处,迁居当日,殿门口就被来往道贺的妃嫔围了个水泄不通。 徐思婉本无意见她们,但想想前些日子吃的种种暗亏,见也就见了。毕竟后宫这个地方一旦失势,大有委屈可吃,若在风光时还不尽兴风光,那真是与自己过不去。 六月初七,倩贵嫔大行册礼。六宫嫔御奉旨观礼,丝竹雅乐之声在披香殿中响了大半日。临近晌午才算礼成,帝后落座到殿中主位上,徐思婉行上前向皇后施大礼叩拜,聆听训示。 皇后撑着笑道:“若是旁的嫔妃便也罢了,倩贵嫔素来得体,无需本宫告诫什么。日后照旧尽心侍奉陛下、与六宫姐妹和睦相处便是。” “诺,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徐思婉俯身叩拜,心下回味着皇后那几乎支撑不住的笑,好一阵痛快。 她想,皇后原该是备了许多话来给她下马威才是。只是来的人太多了,连皇帝都亲自前来,她便不得不将那些打算忍下,做出一派大度,与她粉饰太平。 所谓宠妾灭妻,大抵都是这样开始的。 而后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去,许是因为徐思婉风头太盛,一时没什么人敢招惹她,后宫里平静得直让她有些烦闷。 而朝堂之中亦没有太多的消息,江南的水患仍是按部就班地治着,与若莫尔的战事再度陷入焦灼,虽然久久不来捷报,但暂时也没什么太多的困局。 这样的局面,徐思婉也就只得按兵不动,每天无外乎是心如止水地陪伴在皇帝身侧、皇帝忙时她就去侍奉太后。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转变,太后病情反复得厉害,脾气也愈发暴戾。 六月末,徐思婉眼看她命人将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茶水的宦官押出去赏了板子;到七月上旬,已变成一宫女只因发髻不小心松了一些就被打得只剩了半条命。 再到七月下旬,这火气终是烧到了徐思婉头上。因徐思婉喂她服药时有一匙药偏烫了些,就被太后一把推开,她顾不上衣裙被药汁溅湿,慌忙跪地谢罪,太后怒不可遏:“如今是看哀家病得久了,你们一个个都不尽心了!还是你自恃陛下宠你,便在哀家面前也敷衍起来?来人!” 她话音刚落,外头听命的宦官就入了殿,太后阖上眼睛,狠狠道:“押她出去,赏二十板子,让六宫妃嫔都来看着!哀家还没病死呢,容不得她们这样造次!” 这副暴戾的样子,与从前的慈爱宽容判若两人。 徐思婉惊然吸气,本想争辩,但抬眸望见太后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脱相的面容就知大概说什么也不顶用。倒是跟前服侍的宦官吓坏了,急忙要上前劝:“太后娘娘……” 不待他开口,崔嬷嬷及时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噤声,又一睃那两个不敢进来听命的宦官,姑且将徐思婉先押出了殿门。 崔嬷嬷跟着一并退出了寝殿,领他们到了侧殿,朝徐思婉福了福:“娘娘在此稍候,奴婢这就遣人去禀陛下。” 徐思婉心弦暗松:“多谢嬷嬷。” 崔嬷嬷无声一喟,当即差了个脚力快的宦官去清凉殿禀话。就这么片刻的工夫里,徐思婉便听寝殿里摔了杯盏,也依稀闻得太后在斥骂:“怎的一点动静也无!哀家说话已这样不顶用了吗!” 宫人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既不敢真将徐思婉拖出去打,也不敢编谎话欺瞒太后,只得连声告罪。 所幸皇帝来得也快,伴着外面的一阵问安,侧殿殿门推开。徐思婉抬眸看去,他神情紧绷,眼见她在茶榻上安然坐着才松了口气,仍是问了一句:“无事?” 她边起身边道:“崔嬷嬷善变通,臣妾无事,只是太后娘娘……” 他颔首:“朕去看看。”语毕侧首,视线落在花晨面上,“先送贵嫔回披香殿。母后要罚贵嫔的事,不许透出去。” 太后金口玉言,哪怕这吩咐显然失了分寸,宫中没有照办也依旧会引起议论。 花晨恭谨应诺,忙扶着徐思婉离开,出了寿安殿后忍不住道:“太后娘娘怎会变化如此之大?月余前还好好的呢,可别是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宫中时时处处都有人在动手脚。徐思婉闻言也不由心弦一沉,但转念细想便知是她多心,苦笑摇头:“若能动手脚到太后身上,那真是手眼通天了,便是皇后也没那个本事。况且太后不仅不理朝政,就连后宫的事也不大插手,谁也不必害她。这种没由来的猜疑,你休要乱说了。” “这些奴婢倒也明白。”花晨仍旧拧着眉,“奴婢只是觉得这变化大得让人不敢信。” “有什么不敢信的?”徐思婉叹息摇头,“太后已被病痛折磨许久,岁数也大了,哪有那么多心力支撑?便是寻常人家的老妇人,久病之下性情大变到六亲不认也是寻常事,太后又身份尊贵、手握重权,这个时候不免会失了顾忌,行事就狠毒起来。” 说起来,上位者在这样的时候该是最容易失去顾忌的。 他们手里权势滔天,平日里的温和克制全靠自己的教养德行,就像自己给自己画了一条线,不容打破。 可因不受束缚,自己划定的那条线被打破也是容易的。一旦打破,就会变得狰狞可怖。 于太后是这样,于皇帝也是这样。 徐思婉思索着,幽幽一喟:“这些日子,我不会再去太后跟前了,陛下应也不会再让我去。你们多去取些上好的熟宣来,我多为太后抄一抄经,免得让人议论。” “诺。”花晨领命。徐思婉当日回到披香殿就没闲着,一笔一划地抄了许久。 当晚,崔嬷嬷着人来传话,让她宽心,说陛下尽孝身边到底安抚好了太后,太后心情好转,不再怪她。 翌日,寿安殿又有人来禀,说太后想起昨日之事,自觉气恼之下失了分寸,让她受了惊,当与她赔个不是,着人送来了数件珍宝。 徐思婉闻言,满目笑意:“太后娘娘太客气了,她在病中,当是臣妾服侍的更尽心才好。昨日不当心烫了她,本就是臣妾的过错,怎么当得起太后娘娘这番话?” 那前来传话的宦官听言亦笑,恳切地劝她收下。徐思婉一番推辞后终是收了,待那宦官离去,她面色骤然冷下来,叹息摇头:“真是喜怒无常。” 说罢她就摆摆手,无心多看那些赏赐一眼,就让花晨去记了档收起来。 为着太后的病,本是前来避暑的众人久久都没返京。直至初冬时,太后终于好转了些,圣驾才得以这番,踏着初雪回到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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