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这才安静了几分,除却宫女们进进出出惹出的轻微声响,便是思嫣的呜咽声最为分明。皇后静静看着卧房紧闭的房门,望了望皇帝略显深沉的神色,宽和笑道;“陛下宽心,悦贵人是个有福气的,必能母子平安。” 说话间恰有宫女前来奉茶,皇帝一壁接过茶盏,一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沉默之间,一个不当有的心念在他心底涌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愧疚,却就是忍不住。 ——悦贵人在里面生着孩子,他心里却在想另一个人。 她明明已经离开许久了,他原也以为,过些时日他就能忘了她,她却还是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譬如现下他便在想她失去的那个孩子,想她当时的痛不欲生,想她后来一遍遍地与他说,她想和他生一个孩子。 皇后安坐在旁边,两人之间只隔着一方八仙桌,她看出了他的失神,没话找话地与他说:“悦贵人这回真是受苦了,如若诞下皇子,便按规矩尊为贵嫔吧,对他们母子都好。” 皇帝又心不在焉地“嗯”了声,唤了一息才忽而意识到皇后说了什么,遂摇头:“便是公主,朕也会封她为贵嫔。不论儿子还是女儿,朕都喜欢。” 他鬼使神差地说句这样一句话。 曾几何时,他对阿婉说过差不多的话。 皇后怔了怔,很快调理好情绪,强笑着向宫人道:“还不快去告诉悦贵人,让她安心生产。只消孩子平安降生,她便是霜华宫的主位了。” 霜华宫的主位。 霜华宫的正殿是拈玫殿。 皇帝便又摇头:“你另择一处像样的宫室给她,待孩子满了百日,就迁过去。” 语毕他顿声,没有看皇后的反应,欲盖弥彰地道:“挑一处宽敞些的。她要带孩子,不比一个人住。” 听起来就像是在嫌拈玫殿不够大。 皇后撑住了笑,应了声“诺”。 悄无声息间,一道身影踏着夜色,走出了冷宫的偏门。 唐榆提着食盒一路疾行,不知是不是因为悦贵人生产引人瞩目的缘故,他觉得这一路过去,宫道上的宫人似乎都少了些。 他手中的食盒经了改装,外头看上去是三层,其实内里只有两层,下层的空间极大。 一个只余一口气的男婴被装在盒中,这会儿已经连发出半分声响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样的一个孩子,连徐思婉看着都叹了声可怜,好在他自此便得以按皇子身份下葬,也算得了一份哀荣。 唐榆不想让他咽气之前再吃更多的苦,一路都走得极为小心,尽量让食盒平稳。入了霜华宫,他一迈进敏秀居的院门就迎面碰上了两名御前宦官,左边那个一眼识出了他:“哎……你是徐娘子身边的?” “是。”唐榆面不改色,睇了眼卧房的方向,“悦贵人临盆,我们娘子总归是不安心的。这不,让人熬了参汤送来,您验一验?” 那宦官拦下他本就要验食盒里的东西,但唐榆这般主动开口,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摆手笑道:“谁不知徐娘子与悦贵人姐妹情深?还验什么验。” “规矩总是不能坏的。”唐榆含笑将食盒放在地上,揭开盖子给他看。 在食盒的上层,果真放着一碗参汤。 那宦官见状便也不再客气,取来银针仔细验了一验。屋外光线昏暗,他举起银针迎着月色端详片刻,如料没有异样。 “行了吧?”唐榆边问边盖上食盒盖子,那人笑道:“行了,去吧。”又压音叮咛,“皇后娘娘也在正屋,你进去怕不方便。后院总还是有宫女闲着的,随便找个人递过去吧。” 皇后与徐思婉间的不睦,御前宫人多少是有数的,然而肯说这句叮咛就是在卖人情。 唐榆心领神会,忙道了谢,又塞了一锭银子过去,接着才拎着食盒往后院走。 其实就算没有那宦官的话,他也不会进屋。 唐榆直接走进宁儿的卧房,宁儿早已打着精神在等他,见他到了,蓦地站起身。 “坐。”唐榆轻声,回身阖上门,才将食盒放在桌上,“别慌,只消寻机递给路遥便是,余下的他会办妥。” “好!”宁儿连连点头。 唐榆见她有些紧张,拍了拍她的肩:“你若害怕,我留在这里把事办了也行。” 这话一说,宁儿的目光反倒坚定起来,摇头道:“不,若没有娘子,我大概早已被草席一卷丢去乱葬岗了,我愿意为娘子办事。哥哥快回去吧,若不然让皇后娘娘知道了,怕是又要惹出是非。” 唐榆面露欣慰,点了点头:“那我回了。” “嗯。”宁儿颔首,唐榆不再多做寒暄,推门回到夜色之中,神色平静地离开了敏秀居。 冷宫里,徐思婉坐在院中石案旁,斟了盏梅子酒来喝。 梅子酒清甜,酒中又添了冰块,最是解暑。她一壁品着这份清甜的凉爽一壁凝望夜色,心中悠悠地想:也不知在此处看不看得到霜华宫的动静。 霜华宫里的动静,自然是看不到的。 她只是在等一场火,所以很想看到火苗与浓烟窜入天际。 这还是拜林氏所赐。林氏让她知道了火镰粉有多好用,这回照猫画虎地来上一场就行了。 从入夜一直等到寅时天将将亮,火终于起了。 离得太远,她在冷宫之中看不到什么火焰,但看得到几缕浓烟腾入清晨昏暗的天色,像一抹氤氲的墨色一样染在那里。 而霜华宫中,已乱作一团。 无人知晓卧房的窗户缘何会突然起火,满屋子的人又都忙着,惊然回神间,火焰几乎已将一扇窗吞没。 接着,便是第二扇、第三扇。 宫女宦官们尖叫着冲出去,疾呼“走水啦!”,产婆们个个面色发白,却又不敢离开床榻。 徐思嫣躺在床上,额上的细汗又沁了一层,双眸惊恐地睁大:“走水了?” “娘子莫慌!”路遥神色沉肃,看了眼守在床边的产婆,道,“孩子才刚露头,此时娘子与孩子都虚弱,不能让浓烟呛了。你们都去救火,此处我来守着!” “啊?”产婆听得心惊,但听他只想一个人守着,亦有犹豫,“这……” “快去!”路遥神情焦灼,“真烧起来就来不及了!” 外屋,帝后已在宫人们的护送下避了出去,皇后看着火势脸色发白:“怎会突然起火?!” 皇帝一语不发,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她面上扫过,沉声只道:“调周遭宫人皆来救火,朕要悦贵人母子平安!” 御前宫人们连忙应诺,忙不迭地窜出去喊人。 有那么一瞬,皇后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夫君,觉得他这般沉肃的神情间似乎藏着什么,却又不好直言发问。 院中混乱一片,房中热意渐起。虽只是窗户着火,浓烟还是很快飘散开来,浮在空气之间,渐渐迷了视线。 思嫣慌乱不已,所幸孩子已生到一半,她胎像又一直极好。伴着再几度用力,哭声震荡屋中,路遥抱起孩子,骤然松气。 若他估错了时间,直至大火扑灭孩子还未落地,一切工夫就都白费了。 思嫣亦松了口气,转而撑着心力问他:“让我看看……是皇子还是公主?” 路遥并未直接将孩子抱给她看,只睇了她一眼:“恭喜娘子,是位皇子。这烟太呛,孩子体虚,娘子先容臣为孩子施针。” 语毕他疾步走向墙角的矮柜。因床幔遮挡,这矮柜所在的位置思嫣恰好看不见,矮柜上放着一方食盒,是宁儿早先送进来的。 路遥先施了针,令孩子昏睡过去。又揭开盒盖,不疾不徐地抱出里面几近断气的男婴。 火势已灭了大半,置身房中已几乎看不到明火,唯有浓烟呛人。适才被路遥赶出去帮忙的产婆和宫女见状连忙回了屋,但在烟尘弥漫间,好生定了定睛才看清屋中情状。 思嫣躺在那里,喘着粗气,再度道:“给我看看……” “娘子……”路遥偏了偏头,显出恰到好处的慌乱,“这孩子……这孩子太虚了,娘子稍安勿躁,臣……臣尽力救他。” 半个时辰后,丧钟撞响,满宫哗然。 新降生的小皇子夭折。 太医们一同勉力诊治,但因孩子先天不足,终究回天乏术。 冷宫的卧房里,徐思婉揭开食盒,将那小小的婴孩抱了出来。 是个很健康的女孩子,安睡在襁褓中,粉粉嫩嫩的,让人不忍惊扰。 于是就连路遥禀话时,都不由自主地将声音放得轻了些:“娘子放心,臣会想法子为娘子送乳母进来。只是天气太热,人乳亦坏,只得先行冰镇。娘子记得热过再给小公主喝,但不可煮沸。” “我知道了。”徐思婉衔着笑,目光只在这个孩子面上。她第一次亲手抱起新降生的孩子,心下感触奇妙。 路遥沉默了两息,又言:“悦贵人听闻孩子夭折,哭得两度昏死过去。” 徐思婉神情一颤,终是不再看那孩子,侧首望向他:“她还是我妹妹。你悉心照料她,别让她落下病。” “诺。”路遥垂眸,被徐思婉抱在怀中的孩子嘴巴动了动,徐思婉下意识地再度看向她,不由自主地勾起笑意。 她心有自信,自觉皇帝忘不了她,按照允诺接她出冷宫是迟早的事。 可事情总有意外,万一他转了心性,亦或抵不住朝臣劝阻,那这个孩子便是她出冷宫至关重要的筹码了。 她本不想这么做的。 思嫣实在不该伤她的心。 徐思婉衔着笑,无声地一喟。抬起手,温柔地碰了碰孩子软软的脸颊。 “路遥。”她面上尽是慈母般的笑意,说出的话却平静如常,“你记着,这孩子的生辰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霜华宫。 虽则孩子夭折,皇帝还是下旨晋封悦贵人做了悦贵嫔。 敏秀居是住不得了,纵使坐月子的人不好受风,悦贵嫔也不得不先行迁宫。 在皇后的提议下,悦贵嫔到底还是先住进了离得最近的拈玫殿去。 皇后撑着病体一直在拈玫殿守到徐思嫣醒来,皇帝下旨免了这日的早朝,亦守在了殿里。徐思嫣悲痛难抑,刚睁开眼睛,眼泪就又弥漫开来。 “贵嫔。”皇后立在徐思嫣床边,哽咽着宽慰她,“贵嫔节哀,先将身子养好,总能与孩子再续母子前缘的。” “孩子……”思嫣哭声嘶哑,竭力地摇着头,像是想否认这些事实。 “贵嫔。”皇帝攥住她的手,她抽噎着,眼泪涌得更凶,双目空洞地望着他,压抑地道:“臣妾不信这是意外,不会有这样的意外!林氏……林氏就曾想这样烧死姐姐,如今轮到臣妾了么!” 皇后哀叹:“贵嫔莫要太激动了,再伤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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