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心里却知道,这天下早已不能太平了。已然空虚的国库还要为公主精心备一份嫁妆,更是雪上加霜。 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被称为“国”的这个“家”,更是处处都要用钱。倘使没钱,帝王再有雄心壮志也会显得气力不足。 她就等着看他一点点陷入绝境。 但说起来,倒是卫川有些令她失望了。她本以为她入冷宫时写给他的那封信对他会是有力一击,她以为他迟早会为了她揭竿而起。然而过了足足三年,却没听到分毫动静。 看来是她高估了两人间的情分。 还好,她也从未将筹码尽数压在他的身上。 再过一天,元琤在她晌午用膳时又来问安。彼时恰好皇帝也在,元琤见礼时他没说什么,待她让元琤和念珺一起出去玩后,他才问她:“元琤三番五次地来找你,你究竟什么打算?” 徐思婉只作一怔:“打算?” 皇帝睇着她:“肃太妃没与你说?” “臣妾尚未去见过肃太妃。”她道,又问,“怎么了?” “肃太妃是想为元琤找一位养母。”他吁了口气,“昨日她与朕提了你,朕想着你已要抚育念珺,便没有准允。可肃太妃说得也有道理,如今宫中的高位嫔妃,除了莹妃与你妹妹,便都是有孩子的。莹妃那个性子,不适合做母亲。至于你妹妹……”他摇摇头,“朕又怕她见了皇子触景伤情。” 徐思婉点点头:“那陛下想如何安排?” “朕想听听你的意思。”他道,“朕不想让你辛苦,但肃太妃数来数去,也就你最合适,朕也不好驳她。只是,元琤这孩子性子不好,真养在膝下恐要惹你生气。朕便想,若不然就依着当年的办法,只将元琤记到你的名下,仍由肃太妃抚养也罢。” 当年让玉妃做元琤的养母,就是这样安排的。 徐思婉一哂:“那些事肃太妃总不会忘了,若能那么办,她早就会与陛下提起。如今这样,大概不止是想给元琤寻名分上的养母,更是因肃太妃年事已高,自己照顾不来了。” “确有这些缘故。”皇帝缓缓点头,“不过元琤身边也有宫人乳母,不怕无人照顾。” “那也太委屈元琤了。”徐思婉摇头叹息,“其实,臣妾倒不讨厌元琤。陛下若真是为难,臣妾愿意抚养他。就如陛下说的,他身边有宫人乳母,不怕没人照顾,臣妾不过是给他些关怀罢了,也不费什么力气。” 他一时沉默不语,好像还有什么难处。徐思婉也不催促,只望着他,直到他自己说:“朕还是盼着你能生个皇子。” 做梦。 徐思婉心底冷笑,面上的和气却不改分毫:“臣妾便是自己有了皇子,也不碍元琤的事。况且都是陛下的孩子,不论是否臣妾亲生,臣妾都喜欢。” 这话听得他动容,所谓妻妾的贤德,也就是这样了。 他面上的郁色便尽数释开,笑了笑,道:“你既这样说,朕就让人去回肃太妃的话了。不过朕还是那句话,你不要太辛苦,若过些日子觉得累了,你也不要硬撑,老实告诉朕,朕会另想办法安置他。” “好,臣妾绝不和陛下客气。”徐思婉莞尔道。 如此又过去三日,肃太妃就着人将元琤送到了披香殿。同来的还有元琤身边的一众宫人,拢共四名宦官、四名宫女,还有四名乳母。 徐思婉客客气气地见了他们,让花晨给了赏钱,等他们告退就吩咐唐榆:“吩咐下去,都给我盯紧了。若有旁人安插过来的眼线,也不必打草惊蛇,只私下告诉我便是。” “诺。”唐榆应了,趁四下无人,压音提醒她,“你这几日与悦贵嫔的走动不免太少了些。” 除却思嫣到行宫的当晚,就再没见过了。 “不妨事,便是进冷宫之前,我们也并非日日相见。况且我这阵子还忙得很,便是没有嫌隙也属实顾不上她。”徐思婉道。 “你有数就好。”唐榆舒了口气,徐思婉又问,“咱们离开三年,在后宫还有多少人手可用,你可有数?” “六尚局都还有人。”唐榆垂眸,“只是宫正司的掌事,去年被皇后娘娘另换了人做,原本咱们安排去顶替吴述礼的那一位现下被调去了尚宫局,明升实贬,手里已没什么实权。倒是莹妃娘娘,在宫正司里还有两位信得过的女官,你日后若非要用宫正司办事,可动用她们二人。” 徐思婉平静颔首:“宫正司掌戒令刑责,是能颠倒是非黑白的地方,皇后自要握在自己手里,且先由着她去。芳昭容究竟是什么路子?” “……”唐榆默了一瞬,嗤笑,“若是照实说,我觉得她生得多美,人就有多蠢。听说素来是个飞扬跋扈的主儿,六尚局都被她得罪过,只是因为得宠,旁人也只得巴结着她。再加上有皇后撑腰,她的日子也算安稳。” “真有意思。”徐思婉轻笑,“皇后这是太害怕再有宠妃压过她了,才会一味地扶持这些蠢货,现下倒给咱们省力气,你且盯着元琤身边的人吧。” “好。”唐榆点点头,徐思婉视线不经意地划过他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眉目间的落寞。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脸色怎么这样差?” “昨晚没睡好。”他答得随意。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昨晚是他值夜。 “值夜又睡不着了?”她问,他无所谓地笑笑,“也睡了会儿。只是不似在冷宫里轻松,睡得不算踏实。” “那你日后便不要值夜了。”她缓缓道,“现下宫人这么多,你不必这样辛苦。” “我没事。”唐榆摇头,不多说别的,也不容她再劝,直接转身出了殿门。 他没办法告诉她,他并不在意这份辛苦。他更在意的是自从出了冷宫,他能独自与她相伴的时间已太少了,值夜那点时光已十分难得。 走出殿门,唐榆望着秋日明亮的天色叹了口气,摒开心事,前去安排皇次子的事。 徐思婉将皇次子的住处安排得很好,卧房是与念珺一式一样的格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唐榆于是只例行公事般去转了一圈就回到自己房中,叫来张庆,一起查元琤身边那些人的底细。 宫中明面上的典籍很容易做得漂亮,但做得再漂亮,也有些地方是做不得假的。他们这样老资历的宦官很会从这样的典籍中寻找蛛丝马迹,再顺着蛛丝马迹追查下去,总能追出些有用的东西。 二人这般忙了两天,便有了收获。芳昭容果然是个蠢的,安插眼线只知将典籍做干净,其余的银钱往来、人员走动一概安排得不大当心。 唐榆摸清了门路,就去向徐思婉回话:“四殿下身边有个叫柳絮的宫女,还有个叫小文子的宦官,都得过芳昭容的好处。尤其小文子,来披香殿前还从芳昭容处得过赏。” 徐思婉听完就打趣说:“蚊子?这都深秋了,是该死了。” “不是那个蚊。”唐榆摒笑,想了想,问她,“你可是想等他们下手,瓮中捉鳖?” 思婉略作沉吟,见殿中别无外人,就一睇侧旁示意他坐。唐榆落座后她又思索了半晌,才道:“芳昭容人美却蠢这事,是不是也算人尽皆知了?” “大概算是吧。”唐榆回想着,“毕竟就连冷宫郭氏也这样说。况且一个人若是性子张扬,装温婉倒装得来,但本身愚笨,却是无论如何也装不出聪明的。” 蠢人装聪明,太容易露怯。 那若是聪明人装蠢呢? 在她的打算里,倘若芳昭容一直以来都是藏拙装蠢,倒也不碍什么事。 徐思婉含着笑轻啧一声:“你还是只先盯着他们,若他们有什么动静,譬如外头递了什么进来,想法子探明是什么东西,便来告诉我。” “好。”唐榆点了头,就按她的吩咐去安排了人手。 自冷宫出来后,她先前在六尚局布下的人脉虽被皇后摘去了几成,自己身边的人却用着更放心了。随她一起在冷宫里熬了三年的八人早已个个死心塌地,余下的则是王敬忠为她亲自挑选,便也不怕皇后在里面插手。有这样一班人马,她干什么事都方便。 如此过了短短十数日,入了九月,深秋的风更凉了一重。念珺在皇帝的日日讨好下,终于可以勉为其难地在他抱她时不哭了,却在私下小声跟徐思婉说:“母妃,我不喜欢父皇!” 徐思婉一怔,问她为什么?她皱着小眉头,认真想了半晌,摇头:“不知道,就是不喜欢。” 徐思婉闻言,心底生出一股难言的慨叹。 小孩子总有些事不讲道理,但在喜不喜欢一个人的事上,直觉往往就是最大的道理。念珺不喜欢齐轩,让她生出一股快意,亦多了几许安心,她与这个父亲不亲,以后的许多事情就能少些难过。 徐思婉便摸着她的头,只叮嘱她说:“念念,这些话你只能跟母妃说,明白么?” 小小的念珺安静地点点头。从冷宫出来的这些日子,不足以让她明白皇宫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却也足以让她察觉到,那个被她唤作父皇的人是不同寻常的。 徐思婉又问她:“那你喜欢哥哥么?” 念珺的小眉头一下子皱起来,认真想了想,摇头:“也不喜欢!哥哥不爱理我!” 这个理由,倒是更像孩子能说出的了。 徐思婉笑道:“哥哥性子闷,不爱理你你就不要惹他,找你唐叔叔或花晨姑姑玩去。” “哦……”念珺点点头,记住了她的叮嘱,之后两日,徐思婉便不再见她往元琤面前跑了。 是夜,皇帝忙于政务没翻牌子,披香殿中一派安宁。 又是唐榆值夜的日子,在宫人们刚离开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地只守在外殿。等了约莫一刻,他推门而入。徐思婉尚未睡着,就坐起身揭开幔帐,他坐到床边:“有动静了,昨日小文子借休假出宫,去宦官们常去的赌场转了一圈,赢了盒回来送给柳絮。张庆今天趁柳絮当值遣进她房里看了,说不似寻常胭脂,倒像朱砂研成的粉。” 徐思婉心头一紧:“确信么?” 唐榆颔首:“张庆也谨慎,沿边缘处小心地刮了一些出来,我拿去给路太医看了看,的确无错。” 徐思婉深吸了口气,倚到软枕上,思索究竟。唐榆睇了她一眼,缓缓道:“我想了几日,不得不提醒你一句,这二人未见得就是直接冲着你来的。” 她目光一转落到他面上,他续言:“诚然往你身边塞人并不容易,要将人送到披香殿,就只能通过皇次子。但你莫要忘了,芳昭容膝下有子,在她眼里,除掉皇次子或许比除掉你更要紧。” 徐思婉一阵恍然。 许是出冷宫之后她太兴奋、又太斗志昂扬了,一门心思想见血、想直截了当地与人厮杀,一时倒忘了被她谋划到身边的皇次子本也是个值得旁人算计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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