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最讨厌陛下这样粉饰太平!”她仰起脸,言辞咄咄。 他微有一滞,她在他有所不快之前就低下了头,烦乱道:“罢了,臣妾本也没指望陛下应允。在陛下眼里,中宫皇后的体面总是比臣妾要紧的。陛下请回吧,臣妾要歇息了。” 言毕她就作势要躺下身,不想再理他的模样。齐轩莫名的心焦,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朕依你便是。” 正要躺下身的徐思婉动作一顿,齐轩亦在此时回过神,一时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也不好再收回来,只得问她:“第二件事呢?” 徐思婉再度仰起脸,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面上的每一分神色,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待皇后行将就木之时,臣妾要陛下当着她的面下旨立臣妾为后,让她明明白白地听到,她输了。” “阿婉!”他声音一沉,眉宇倏皱。 “怎么,陛下觉得臣妾过分了?”她站起身,依旧那样仰着脸。他们离得极尽,近到他能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她的鼻息,也看到她眸中的傲气与恨。 徐思婉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切着齿告诉他:“她一而再地对臣妾下手,布局数年步步心机,哪一次不是想要臣妾的命?如今……臣妾为了陛下容她善终、容她到最后一刻,所盼不过是陛下为臣妾出一口气,臣妾过分吗!” 她怒然质问,盛气凌人的样子已全不再有入宫时的谨慎。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这些日子的他已足以让她知道,他早已离不开她。任何事情,只消她能给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让他自欺欺人,他都会依她的。 甚至,就连唐榆的事情也是这样。 她和唐榆那场戏做得固然小心,但他也未见得就没存几分侥幸,根本不想追根问底,只盼她能给他一个说辞就好。 若不然,他何必只派王敬忠一个人去盯着呢? 所以,今时今日的她还怕什么?她就是要逼他,逼得他退无可退! 是以她说完一番“道理”之后便不再多言一字,只是凌凌地睇着他。 四目相对几息,他如她所料,气息一松:“罢了,朕依你。” “谢陛下。”她顿显笑意,笑容轻快得与方才判若两人。他被她的情绪带动,亦舒气地笑起来,下一瞬,她撒娇般地抱住他的胳膊,“臣妾近来心力不支,只好成天成夜地躺着歇息,也是无趣。陛下若是不忙,陪臣妾待一会儿好不好?” “好。”这一回他应得不假思索,继而与她一并坐到床边,又被她拥着躺下。她眉眼弯弯地笑望着他,看着他眼中的意乱情迷,心里只嘲讽地想:啧,男人…… 这世间对“男人”总有些美好的想象,想他这样高贵而大权在握的,总是令人憧憬。而若唐榆那般挨了一刀的,常会惹得世人嘲笑,不论男人还是女人,提起宦官,总觉得见不得光。 可她现下却觉得,唐榆比他更适合那些世人常用在男人身上的赞美,譬如顶天立地、譬如温文尔雅,甚至于有些时候,她会觉得唐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比他更为矜贵。 而他,就像一座烂泥所制却强塑了金身的佛。外表再怎么耀眼、再怎么让人不敢亵渎,内里也还是烂了的,烂到让人作呕。 她怀着讥嘲在他怀中睡去,梦中恍惚里又回到了冷宫,回到了念珺刚学走路的时候。 那时候念珺总有些心急,明明走还走不稳,却就急着想跑。唐榆总跟在她身后小心地护着她,见她要往下跌就会一把拎住她的后领,徐思婉若在廊下读书,就会听到念珺忽而咯咯咯地笑一阵,抬头便看到唐榆跟扶个小雕塑似的,认真地将念珺“扶稳”。 仔细想来,冷宫那四年,竟是她入宫以来最轻松的时光了。 于是这一觉她睡得很长,入睡时尚是清晨,醒来时已过晌午。眼下朝廷大敌当前,皇帝到底是没有时间一直陪着她的,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走了。她便自顾自用了膳,而后去看了看念珺,念珺正在月夕的陪伴下背诗,唐榆教了她很久她却不大愿意学的那首“两个黄鹂鸣翠柳”现下已能背得滚瓜烂熟,徐思婉立在门边听得欣慰,却见念珺背完后就指了指面前的书,仰头向月夕道:“这是唐叔叔写给我的,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徐思婉猝不及防地心头一搐,一股酸楚倏然涌上。她怔忪了半晌,木然地转过身,失魂落魄地从念珺房门前离开。 自那日从诏狱回来算起,她没有为唐榆落过一滴泪。初时是万千情绪都在胸中翻涌,却硬生生就是哭不出来。后来,一切都好像随着时间慢慢地淡了,可他又好像变得无处不在,她常会在一闪念间不自禁地想到他,亦或见到些趣事就想说给他听,下一瞬再惊觉他已离世,就又激起一股沉默的难过。 除此之外,她也比从前多了些古怪的念头,在清静无人时,她常会一遍遍设想,如果秦家和唐家都还在会是什么样子。 过去的十几年,她都并不太想这些。 因为她虽背负血海深仇,却也是被养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他们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所以她的恨就是直来直往的恨而已,并不大会花什么心力去假设若秦家还在,她的日子会过程什么样子。 但在唐榆走后,她开始想这些了。 她开始想,若是那样,他们大概会很熟,可能还会一起读书。唐榆大她五岁,又是她兄长的伴读,到了她读书的年纪,如果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正可以去问他呢…… 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秦府宅院的样子,于是,一切设想都变得更为真切。 她甚至情不自禁地细致想象过一些逢年过节的情景。秦家家大业大,逢年过节常会大办,邀亲朋好友同贺,于是上元有灯会、清明有投壶,众人欢聚一堂一拼高下去争头彩。她想至少在猜灯谜这件事上,他是很有胜算的。 这些毫无意义的设想,总会让她入迷。她借着这些设想打发了许多时间,既让她舒服了些,也让心里的伤更痛。 她刺向唐榆的那一刀,终究也刺进了自己心里。 翌日天明,徐思婉再度梳起浓艳妆,不紧不慢地步入长秋宫的宫门。 彼时恰逢御前的宫人刚来传过皇帝命贵妃侍疾的口谕,来者也知这是个苦差,说完不等皇后多问,就匆匆地告辞了。 皇后也是实在心力不支,一时滞在那里。徐思婉入殿含笑端详了她两眼,盈盈一福:“娘娘万安,臣妾奉旨来为娘娘侍疾。” “你……”皇后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森狠地盯着她,目眦欲裂,“本宫……本宫到底是一国之母,你要做什么!” “娘娘稍安勿躁。”徐思婉口吻悠悠,缓缓踱向床榻。花晨见状,心领神会地搬了张绣墩放到床边,徐思婉落座,皇后愈发不安:“滚出去!” 徐思婉一哂:“臣妾是奉旨而来,娘娘还是莫要这样将人拒之门外为好。让臣妾好好为娘娘侍疾,对咱们都好。” 皇后神色怔忪,眼底划过一抹无可掩饰的慌乱。 徐思婉欣赏着这抹慌张。 她自然是要慌的,这道旨意下来便意味着,皇帝放弃她了。 皇帝放弃了对她的一切尊重与维护,让她成了一个可被人随意出气的物件儿,将她丢在了与她水火不容的宠妃面前。 ——这跟把一块肉丢在饿狼面前,又有什么分别? 徐思婉笑吟吟地端起搁在一旁的药碗,舀起一勺耐心地吹凉,接着心平气和地送过去,送到皇后嘴边。 “滚!”皇后扬手,药碗猛被打翻。药汁倾洒出来,在徐思婉玫红的衣衫上染出了一抹暗色,像血。 “皇后娘娘这般,可就不大好了。”徐思婉搭着花晨的手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扬音吩咐,“本宫更衣,花晨,你去为皇后娘娘重新备碗药来。” “诺。”花晨垂眸深福,徐思婉绕过影壁、迈出门槛,听到皇后斥骂时连声音都在颤:“滚!都滚!听琴,你去回陛下,若他想看本宫惨死就让倩贵妃留在这里!去!” 徐思婉冷冷一笑,自去侧殿更衣。更衣时,她不经意地扫了眼铜镜,就看到月夕与兰薰桂馥状似冷肃的面容之下都有笑意蔓生,可见她的这口恶气,出得让拈玫殿上下都痛快了。 她慢条斯理地更了衣、又理了理妆容,才回到寝殿去。彼时花晨早已备好新的汤药送进殿,徐思婉如方才一样心如止水地坐到了床边的绣墩上,吹着药幽幽道:“看来陛下没顾上见娘娘差去的人。那这药,是娘娘自己喝,还是臣妾让人给娘娘灌下去?” 皇后心惊不已:“你敢……” 徐思婉微微歪头:“为了娘娘凤体安康,臣妾有何不敢?” 如此整整一日,长秋宫里都称得上一句剑拔弩张。皇后对她事事抗拒,哪怕她奉上一颗蜜饯,皇后都要挥手拍出去好远。 可皇后这样的坚持,也就持续了三日而已。足足三日里,皇帝都没有露面,这份冷淡与偏袒让皇后失了气力,皇后便渐渐失了支撑,变得任人摆布。 只不过,摸着良心说,徐思婉当真没在她的汤药和饭食里添任何东西,因为唯有这样,事情才更有趣。 直接将人毒死有什么意思呢? 唐榆受了那么多苦,人生的最后一个月,日日都饱受折磨。 她至今记得在她走进牢房的那一刻,唐榆因为看不见,只以为是又要提审,下意识地就向后躲,一边躲还在一边为她争辩。 在这样的细微举动背后,该是如何苦不堪言的日子啊!她想他大概从入了诏狱开始,就一刻都不能放松了,一日日都在硬生生扛着,亦或做些毫无意义的挣扎。 她无法将那些酷刑横加于皇后身上,但那些心神不宁,总该让皇后尝尝呀。 她要眼看着皇后在她面前熬到筋疲力竭,她要眼看着皇后面对稀世罕见的药材却怕她动手脚,看着山珍海味也怕她下毒。 她要眼看着皇后夜不能寐,日日担心自己会遭毒手,就像唐榆听到异响都会紧张一样。 第四日,便是腊月初五。为操办除夕宫宴忙碌得抽不开身的皇长子难得忙里偷闲地前来问安,见徐思婉在,顿时面色大变:“倩贵妃……” 彼时,徐思婉恰好在喂皇后服药。 皇后的一双眼睛早已没了力气,甚至已寻不到分毫情绪,就像枯木一般。见到皇长子,她眼中才又有了些神采,怔怔地望过去,眼眶一红:“元珏……” 皇长子如梦初醒,几步上前,一把夺过徐思婉端着的药碗。接着转身,怒问听琴:“贵妃何以在这里?你们也不去回我!” 满殿宫人屏息跪地,听琴瑟缩不敢言,徐思婉嫣然一笑:“一则,本宫是虑及你近来忙着,不想你为此分神;二则,命本宫侍疾是你父皇的旨意。你何必这么大的脾气,倒好像对陛下多有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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