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酉时还有不足半刻的时候,玉妃也入了席。一众嫔妃皆起身问安,待得再行落座,莹贵嫔以袖掩唇,轻声笑道:“我还道她今日必要和陛下同来呢,看来还是敌不过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殿外通禀骤至。因含元殿太大,负责通禀的宦官安排了数人,由远及近,一声声往里传声。 于是那一句“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就被喊得颇有气势,众人先后止了交谈,神色恭谨地离席下拜。九阶之下群臣下拜自是恢宏,九阶之上妃嫔们燕语莺声的问安更显婀娜之态。 徐思婉垂眸跪伏在地,耐心地等着,好生等了一会儿,终见那双黑底绣龙纹的靴子踏过面前,皇后大红绣金凤纹的拖尾亦在眼前一扫而过。 帝后稳稳落座,天子平静地语声终于响起:“众卿免礼。” 齐整的谢恩声响彻大殿,众人起身再行落座,思婉与思嫣就与莹贵嫔道了别,回到自己席上,示意宫人斟了果酒,含笑静听祝酒词。 这样盛大的宴席,先宴饮三杯是不成文的规矩,祝酒词则不过是些祈愿国运恒昌、百姓安居乐业的话。但在这样的氛围里,这样的话也正是最合适的。于是待天子话毕,众人便齐齐执盏,同饮一杯。 如此再行听一番祝酒词、饮一杯酒,三杯酒尽,乐声即起,丝竹雅乐声婉转绕梁,歌舞姬姿态妖娆又不失典雅,正适宜助兴。 这样的歌舞原都是好看的。教坊司备下的曲目虽多,可总有一些只在这样盛大的宫宴上才能见到。但或许是因莹贵嫔先前的话,徐思婉看得兴致缺缺,只想知道今日究竟是谁备了一场大戏,又是如何的别出心裁。 她边想边悠哉吃菜,俄而余光扫见玉妃执着酒盏起身离席,上前向皇帝敬酒,继而就在御案前坐了下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皇后,皇后含笑只看着歌舞,目不斜视,好似全未察觉不远处的变动,做足了当家主母该有的端庄。 接着,近在咫尺的地方人影一晃,徐思婉蓦地回了下头,才见是莹贵嫔寻过来了。莹贵嫔自顾示意宫人添了座位、又添了碗筷,就坐下身,慵懒轻笑:“看来今儿个准备着要唱戏的人不少,偏我没什么准备。罢了,那就找个投缘的一起看戏,也挺好的。” 言毕又睇一眼身边的宫女:“我与婉仪都有的菜就不必上了,婉仪这里没有的就端过来,我们一道吃。” 徐思婉一笑:“姐姐是正四品贵嫔,我是从五品婉仪,差着好几道菜,今日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莹贵嫔闻言正了正色,凑近两分:“我今日专门看了膳单,有道炙羊肉是味道极好,一会儿你好好尝尝。” “行。”徐思婉扑哧一声,因那炙羊肉还没上,就先夹了一枚宫保虾仁来吃。这枚虾仁尚不及吃尽,殿中的乐曲声悄无声息地转了调。 二人原先都没留意,很快,却见红绸如瀑般飞入殿中,引得满殿宾客都是一怔。定睛细看,才见那红绸一端原是由五六岁的孩童牵引着的。那些孩童皆受过训,便是拎着绸缎也可跳跃空翻,绸缎便随着他们的动作不住扬起,铺在殿中仿佛火红的浪潮,令人眼花缭乱。 莹贵嫔放下了筷子,纤纤玉手悠然托腮。徐思婉又夹了一枚宫保虾仁扔进口中,外层的酥皮酸甜可口,经贝齿咬破,又可尝到里面虾仁的鲜香。 待宾客们被吊足了胃口,这大戏的主角终于现了身。她自这火红的浪潮间倏然出现,身上依稀舞衣层层叠叠,隆重之至。颜色却非女孩子们在这日都回穿的大红,而是淡金,水袖极长,在一片大红之中显得分外耀眼。 “竟然是她……”莹贵嫔轻吸一口凉气,神色间多了几许玩味。 徐思婉亦是同样的反应,静静看着起舞之人,心中只在想——竟然是她。 是楚舒月。 她在后宫之中已沉寂已久,没人知道她为这出好戏筹备了多少时日,却能看得出她舞技精湛,动作之间兼具妩媚与力量,毫无畏缩之态。 转眼之间,乐声已推至高潮处,一匹红绸忽然自梁上悬下,落至楚舒月面前。楚舒月目不斜视,右手抬起一抓一挽,竟就这样凌空而起,直朝九阶而来。 “快看!”莹贵嫔忽而兴奋起来,信手一戳徐思婉,好巧不巧地触在腰间。徐思婉腰间怕痒,下意识地一躲,她也没有察觉,满目惊奇地只道,“这等花活儿我只在教坊里见过,不算舞艺,算是杂耍……可难了!想不到她一个大家闺秀能练得这样好,可真是为了争宠拼了命了!” 徐思婉只觉她这反应好笑,不由自主地睇了她一眼。 与此同时,殿中却不知有多少人望着楚舒月在想:若她摔下来就好了。 可不论多少人盼着她摔,她终是稳稳地落了地,足尖落在九阶上,未穿鞋袜,漂亮白皙的脚腕上缠着金铃,随着莲步轻移,发出的声音轻盈悦耳。 众人下意识地望了眼皇后,又不约而同地望向正在御案前伴驾的玉妃。玉妃却满面笑意,起身迎向楚舒月,眼中尽是赞许:“多日不见楚妹妹,想不到妹妹竟练成了这样的绝技!” 楚舒月垂首含笑,无尽羞赧。遂又上前几步,俯身下拜,口道:“臣妾恭祝陛下、皇后娘娘新年安泰,洪福齐天。” 徐思婉一语不发地听着,只觉这句话大约都是念过千遍百遍的,听来娇软无限,十分动听。 “快起来吧。”皇后温温柔柔地颔首,玉妃与楚舒月站得近,便顺手一扶。 二人四目相对,玉妃眼中流露怜惜,轻轻一喟:“本宫从不会舞,却听教坊的舞姬说过,练舞极易受伤,一不留神就会殃及筋骨。妹妹备下这一出惊喜,必是吃了不少苦的。” 莹贵嫔闻言轻嗤,低声揶揄:“这是杂耍,少往我们舞姬的本事上靠。” 徐思婉撇着她摒笑,那边,楚舒月愈发显出柔弱,轻声回道:“臣妾无才无德,不知该如何为陛下与皇后娘娘分忧,只得备些自己素日拿手的,趁着心念博一众姐妹一笑。” 莹贵嫔在徐思婉身边翻了好大一记白眼:“世家出身对这技艺‘素日拿手’,她当旁人都是傻子。” 徐思婉听出她的怨气与不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糖醋鱼的鱼腹上扯下一大块鱼肉送到她面前的盘子里,莹贵嫔却没好气地瞪她:“怎的,这就嫌我话多了?” “我哪有那个意思。”徐思婉作无辜状,“只是怕姐姐饿着。快吃些,不然看戏的力气都没有了。” “行吧。”莹贵嫔闻言好歹执了箸,夹起鱼肉来吃。徐思婉抬眸静看,只见原本在皇帝身侧伴驾的玉妃竟让出了位子,倒推楚舒月坐到了那边。 看来玉妃比她想的聪明了些。 锦宝林一事,她在皇帝心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玉妃近来的日子不似从前好过了,她还道玉妃必会穷尽力气争宠,若是那样,倒正合她的心意。 争宠总是要分局势的,若只是平常遭了冷落,自可尽心“勾引”君心,可若是皇帝对她起疑的时候,越在皇帝面前晃就越易招惹厌烦,还不如冷上一段时日。 可若玉妃此时推举旁人上去就不一样了。有些为自己争辩的话,她不便说,旁人却可以说。枕边风只消扇得巧妙又够多,局面总会扭转,何愁复不了宠? 徐思婉不怕她复宠,只怕她复宠之后会得到皇次子。这后宫里,膝下有子的嫔妃总是不好扳倒的。 御案一旁,楚舒月已执起酒盏,含着盈盈的羞意,向皇帝敬酒。徐思婉深吸一口气,侧首:“唐榆。” 唐榆垂眸上前,见她仍不语,便会意地凑近。徐思婉语不传六耳地低语几句,唐榆就躬身行向御案,莹贵嫔见状心里一紧:“你做什么?” 转而却见唐榆并未在圣驾身边停步,而是径直走到皇后身侧,躬身禀话。 莹贵嫔黛眉微锁,正要再行发问,皇帝看向皇后:“怎么了?” 皇后的凤眸扫过徐思婉,款款颔首:“倩婉仪瞧见楚美人适才所备的歌舞用了许多年幼孩童,虑及正是除夕,原该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恐这些小孩子伤心难过。想请旨备一桌年夜饭给他们,用过后再着人备下马车,送他们回家守岁。” 她的话不及说尽,皇帝的目光已朝徐思婉投来,多有赞许:“婉仪心善。应当的。王敬忠,你按婉仪的话去准备。” “诺。”王敬忠领命,右首的席上,玉妃的目光凌凌剜来:“小小年纪能在御前一舞,原是他们的福气。倩婉仪这话说的,倒好似陛下委屈了他们。” 徐思婉含笑迎上她的视线:“能在御前一舞自是他们的福气,天下万民也都是陛下的子民。他们一舞博陛下欢心,陛下颁赏也是体谅他们。这般其乐融融,方是欢度佳节呢。” “婉仪所言甚是。”皇后在玉妃开口前抢了白,“正好宫里也刚添了孩子。让这些孩子好好用了膳、再回家与父母说一说今日所见,尽享欢愉,也是为咱们自己的孩子积福。” 说罢又侧首:“听琴,你再去封些压岁钱,就说是陛下赏的,让他们好好过年。” 此言一出,玉妃不好再多言一个字。莹贵嫔看得高兴,凑在徐思婉耳边说:“你这倒真是干了件好事。这些孩子不是民间学杂耍的人家,就是举家都在教坊里当差,拿着天子给的赏钱回去,那都说得上光宗耀祖了。” “什么好不好事的。”徐思婉轻哂,见那炙羊肉终于上了桌,立时夹了一块来尝,“总不能只看着她们出风头。各显其能才更有趣,是不是?” “正是。”莹贵嫔点头,自顾也夹了一块炙羊肉,胳膊碰碰徐思婉,“好吃吧?” “好吃,外酥里嫩,做得入味。”徐思婉笑言。 经了楚舒月的一舞,宫宴上旁的歌舞就都显得乏味了。皇帝显然也觉得好,之后便一直任由她坐在身侧侍驾。在一派热闹中,时间过得也快,不觉间殿外窜起烟火,就是子时快到了。 过了子时,就是新年。烟火在此时很有几分仪式的味道,正好众人也早已酒足饭饱,就三三两两地结伴走出殿门,在殿前广场上各挑位置仰头张望。 妃嫔们因着男女大防不好融入人群,大多立在了殿檐之下。徐思婉仰头之间,正一朵烟花在天边炸裂,恰是似血般的红光。 她不禁出神,忽而衣袖被人一拽:“姐姐……”旁边的思嫣轻唤,她要看她,却鬼使神差地被另一道目光拉去了视线——殿前长阶之下,那玉树临风的身影再熟悉不过,正仰首望来,好似在看烟花,却又绝非在看烟花。 目光相触的刹那,他收回了视线。烟花炸起照亮他的侧颊,衬得那抹身影更显寥落,徐思婉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刺,终也只得别开眼睛,在一片喧闹里发出一声微不可寻的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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