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贵嫔又道:“快走吧,瞧瞧去。” 徐思婉轻应了声“诺”,三人便一道前行。刚行至艳兰苑门口就觉院中一片肃杀,明贵人立在廊下,花容上满是怒色,正尖声训斥掌刑的宫人:“还不用力些!都没吃饭吗!” 宫人们见她动怒,再度扬起的红木杖便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打下去,唐榆伏在春凳上躲闪不得,却死咬牙关扛着,半分声响也不肯出。 眼见又一杖扬起,莹贵嫔黛眉一挑,扬音:“住手!” 院中倏然一静,宫人们看过来,皆无声低头。明贵人愣了一下,忙从廊下迎来,深深福身:“贵嫔娘娘万安。” 莹贵嫔搭着侍婢的手迈入院门,却不理会明贵人,兀自悠悠往前踱去,一袭淡绿齐胸裙迤地,慵懒的话音颇有宠妃的气度:“前些日子刚因随意差遣徐才人身边的宫人被禁了足,如今又对她的宫人动板子,明贵人这是没长记性。” 徐思婉闻言不急于责备,只递了个眼色,示意小柯子他们去扶唐榆,美眸不动声色地在明贵人面上一划,就看到明贵人并不慌张。 明贵人自顾站直身子,心平气和道:“贵嫔娘娘明鉴,今日之事实是徐才人欺人太甚。她一早差了身边的掌事宦官出来,在臣妾的院子附近鬼鬼祟祟,似是要悬挂什么符咒。臣妾欲着人将他押来问话,他更躲闪不已,臣妾这才动了刑,只想问问他究竟要做什么。” “符咒?”莹贵嫔侧首瞧了瞧她,曼声一笑,“人都抓着了,符咒没搜着?若能人赃并获,又何苦这样大费周章?” 这话听着大有偏袒徐思婉之意,明贵人抬眸,投向徐思婉的视线冷若寒刃,却终究不敢开罪莹贵嫔,只得好声好气地解释:“原是搜着了,只是这贱奴反应极快,情急之下竟将一张纸直接吞了下去,臣妾只好这般审问。” 说话间,明贵人身边的宫女上前,将一枚方形布包呈与莹贵嫔看。布包的颜色已有些发旧,封口处的缝线被撕开,莹贵嫔睇了眼,无意伸手去碰,瞟向徐思婉:“才人怎么说?” 徐思婉稳稳立着,毫无慌张地颔首:“臣妾自幼体弱,这是母亲在普善寺为臣妾求的护身符。” “既是护身符,又何必急得吃了?”莹贵嫔嗓中沁出笑音,端是不信,遂看向唐榆:“你说。” 唐榆在她们来前已不知挨了多少板子,眼下虽被扶起也仍脸色惨白,额上冷汗不止。但见莹贵嫔问话,他还是忍着伤疼跪了下去,一时直痛得说不出话,急喘连连。 徐思婉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扣紧,长甲掐入手背,双眸不动声色地紧盯唐榆,静等他的答案。 唐榆缓过来些,躬低身子:“确是……确是护身的符纸,下奴吃下的那张上,写的是娘子的生辰八字。贵人娘子与才人娘子早有不睦在先,下奴不敢让娘子的生辰八字落入贵人手里,才出此下策。孰料贵人娘子硬要下奴承认那是诅咒贵人的符纸,下奴岂能认罪……” 随着他的话,徐思婉的手渐渐松开,心弦也随之一松。 明贵人则不免一慌:“什么生辰八字,你口说无凭!” “有些寺院的护身符要用八字,有些不用,皆有据可查。”思嫣忽而开口,带着几分怨怼,干干脆脆道,“普善寺离得又不远,求来的符要不要八字,差人去一问便知了!” 有了她这话,明贵人吸了口气,终是闭口不再言。 她们姐妹相互照应,这话已足以让她知道,普善寺的符咒必是真要用到八字的。 “徐经娥消消气。”莹贵嫔一哂,眸中玩味更深,声音也更悠哉起来,“若让本宫说呢……你们同住一宫,大可不必闹得这么难看。今日之事,明贵人操之过急,向徐才人赔个不是也就罢了。” 说着,她的目光飘向徐思婉,似在判断她想要怎样的结果。 却见徐思婉只舒气一笑:“如此最好了。六宫之中以和为贵,臣妾也无意生事。”言毕她主动上前,亲亲热热地拉住明贵人的手,“贵人姐姐,那日在长秋宫……臣妾也是想大事化小的,更无意害得姐姐禁足。只是宫规森严,皇后娘娘也是为着姐姐好,才下了那样的旨。姐姐别跟臣妾计较,日后咱们互相照应着,好生将日子过下去,好不好?”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眼底的笑意更浓郁真挚,与明贵人对视起来无半分心虚。 明贵人没由来地打了个寒噤。 她原道徐思婉今日必是有意害她,这般一听竟然不是,却莫名让她心里更不安生。 她古怪地觉得这双美眸之下藏满危险,虽无法捕捉半分,但足以令她毛骨悚然。 “好不好?”徐思婉凝视着她,又问了一遍。 明贵人强撑平静之下难掩的惶恐被她尽收眼底,她笑吟吟地暗忖:明贵人大约觉察了点什么。 可那有什么关系?已太晚了。 棋子一旦完成铺设,局面就没办法改变了呢! “好不好嘛?”她问了第三遍,笑意变得更浓,慢条斯理的口吻好似一条漂亮的毒蛇,并不急于咬人,温温柔柔地吐着信子。
第7章 唐榆 明贵人连气息也不稳起来,摸不清情形带来的恐惧令她被握在徐思婉手中的手禁不住地向后缩。但徐思婉紧紧攥住了,不容她抽回去,脸上的笑容和气之至。 在莹贵嫔的注目下,明贵人只得道:“好……往事便不再提了。” “太好了!”徐思婉顿显欣然,娇笑一声,又欢快道,“其实臣妾与姐姐大选时便已见过,一道中选、进了宫又同住一宫,实是缘分。臣妾原备好了见面礼给姐姐,未成想问安那日出了那样的事,臣妾只觉无颜相赠,只得让人收回了库里去。如今姐姐既不计前嫌,一会儿臣妾就将东西送去,还望姐姐莫要嫌弃。” “好。”明贵人强撑着笑容,噎了噎,干涩道,“今日平白打了妹妹的人,实在不好意思,还请妹妹也不要计较。” 边说边亲自拿起那护身符,交还徐思婉。 “说好的往事不再提,这便也是往事了,何来计较之说?”徐思婉美眸低垂,终于松开她的手,接过护身符恭顺福身,“唐榆伤得重,还需尽快传太医来看看才好,臣妾先告退了。” 言毕她就往外退,明贵人方寸已乱,一时竟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妹妹慢走……”说罢倏然回神,猛定住脚,这才没巴巴地亲自恭送。 莹贵嫔面上始终浮着浅浅的笑,见徐思婉前来要向她施礼告退,一哂:“既然无事,本宫也走了。” 说罢先徐思婉一步而行,徐思嫣见状,自也与他们一道离开。艳兰苑静下来,和暖的夏风拂过院中,却让明贵人觉得凉,没由来地一个激灵。 三人一并而行,宫人们安静地根在后头。行出一段,先经过了思嫣所住的敏秀居,思嫣就先告了退。徐思婉并不刻意提及相送,只继续与莹贵嫔往霜华宫宫门处走。 莹贵嫔忽而笑了声:“依本宫看,才人的心性比许多新宫嫔都强上不少,知道进退得宜,也知道如何不落人口实。不像明贵人……啧,仗着一时的风光就跋扈起来,闹得满宫皆知,现下纵使得了宠,对她看不上眼的人也总归不少了。” 徐思婉原没料到她会议起这些,闻言忖度一瞬,笑叹:“娘娘谬赞了。明贵人性子再直、再不得旁人喜欢,可总归陛下喜欢。既为天子宫嫔,能合圣意就是最紧要的了,不然纵有万般好也都无济于事。” 莹贵嫔摇摇头:“翻了一次牌子罢了,谁说陛下喜欢她?”继而语中一顿,视线淡淡瞟过来,“虽说宫中万事都在陛下一念之间,可到底是这么多人的地方,人脉关系皆是有用的。徐才人聪慧,很该为自己搏个出路,不然这些聪慧只放在这里给本宫和明贵人看,不可惜么?” 徐思婉颔首:“臣妾谢娘娘提点。” “留步吧。”莹贵嫔不再让她相送,摆一摆手,径自在宫人们的服侍下离开。徐思婉依言驻足,目送她行了数步,就转身回了贤肃阁。 回到贤肃阁,她便依方才所说着兰薰去给明贵人送了见面礼,又命桂馥多拿了些银两去太医院,为唐榆请个太医来。 过了约莫一刻,二人先后回来复命,兰薰道:“如娘子所料,送去的那些礼明贵人果然不放心。奴婢在院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听了会儿,依稀听见她让人将东西尽数验了一遍,验完听闻无误却还是吩咐丢了出去,一件都没留。” 徐思婉抿笑不语,兰薰不必她多言,低眼续道:“奴婢悄悄跟了一路,见他们将那些东西埋在了艳兰苑外的一株树下。埋得应也不深,倘是‘无意间’让洒扫的宫人瞧见,阖宫自然就都知道她还是对娘子心存芥蒂了。” 徐思婉笑音出喉:“去吧。” 兰薰垂首告退,桂馥上前轻道:“太医已来过了,唐榆伤得虽重,却未及筋骨,太医给他上了药,又留了一些。奴婢也按娘子的吩咐额外使了银子,与太医买了两盒愈创安肤膏来。” 愈创安肤膏,是时下最好的创伤药。 徐思婉“嗯”了声:“给我吧。” 桂馥应声,折回几步外的矮柜边,将两盒药膏一并拿来。徐思婉信手拿起,道了句“都不必跟着”,就径自出了门,折往后院,去寻唐榆。 唐榆是贤肃阁的掌事,虽然徐思婉只是个才人,他的身份便也算不得多高,但也有一方自己的屋子。 杖刑过后不免体虚,徐思婉推门而入时他正伏在床上昏昏欲睡,闻得门响睁开眼睛,即要起身:“才人娘子……” “歇着吧。”徐思婉轻笑,回身阖上门,信步而入。 屋子正中有方木案,为硬木所制,上了红漆,应是素日用膳的桌子。眼下桌上搁了一只巴掌大的圆瓷盒,徐思婉行至桌前停住脚,拿起圆盒拧开,果然正是药膏。 “这是太医留的药?”她问。 唐榆点点头:“是。” “别用了。”她将药膏放回桌上,继续踱至床边,将手里的两盒放到枕边,“再换药就用这个,好的快些。” 唐榆抬眸,目光落在盒盖上贴着的药名上,眼底陡然一颤。 “才人……”他倒吸冷气,抬眸望着徐思婉,诧异难掩。 徐思婉淡笑,折回去坐回那硬木圆桌边,侧倚桌沿,姿态懒散:“何必这个反应?又不是没见过。儿时被先生打了手心,不都是靠它疗伤,才能不耽误功课?” 唐榆窒息,凝视徐思婉,眼中疑惑与震惊并生。 这样的反应恰如徐思婉所料,她幽幽笑着,轻轻啧声:“入宫前母亲说要让家里为我在宫里走动,指个得力的掌事宦官过来,我还不懂家里何来这样的门路,想不到原来是你。” “你知道……”唐榆震惊得连声音都发虚,困惑却又比震惊更甚,“你如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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