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的温柔满目不忍,终是轻喟:“朕去去就回。” 语毕唤来花晨,不免一番叮嘱。但宫人原也是知晓该如何照料她了,万般叮嘱也敌不过最后那句“如若倩嫔有事,及时来寻朕”来得重要。 不多时院中响起宫人们的恭送声,徐思婉吁了口气,靠在软枕上静神。 房中安静了会儿,忽闻门声轻响,徐思婉定睛见是唐榆进来,羽睫颤了颤。 房里没有旁人,他坐到床边,默然半晌,问她:“没事吧?” 她睇了他一眼,看出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肩头处,摇摇头:“无事,只是抓伤,也不太深,太医说用几日药就好了。” “哦。”他颔了颔首。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下次再有这种事,我们换个法子。” 徐思婉微怔:“换什么法子?” “你先摸清是谁要动手,我去帮你了结她。”他道。 “这叫什么法子?”她失笑出声,“我心中都有数,不过施一场苦肉计而已,如何能拿你的命去换?我身边有几个你能这样帮我?” “我不是说事事都要如此。”他笑不出,沉沉地凝视着她,“只是像这次……太险了,若那狗真咬了你呢?若那是条疯狗呢?你想做什么都好,但不能这样拿自己当诱饵,若你真出了什么闪失,我……” 有些话顷刻就要脱口而出,却在最后一刻被他忍住,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狠狠别开视线:“……我没法向伯父伯母交待。” 房中再次安静下来,有那么几息,他们谁也没有出声。而后徐思婉蜷一蜷腿,一寸寸地向他挪近。到了近在咫尺的地方,他仍没再看她,目光低低地压在地上。 她抿起笑,柔荑搭上他的肩头,拿捏住了一个既足够亲近又并不过分的姿态,问他:“那若你平白为我死了,我就能向爹娘交待了么?” 他终是抬眸,眼中含着烦乱:“思婉,你的命……” “我的命,也并不你的命重呀。”她明眸轻眨,“我承认,这回我失算了,我没料到她们会用这样的办法;看到那狗向我扑来的时候我怕得很;我也承认,这回称得上一句‘险象环生’——只消那狗咬到我,都不必咬死,只需毁了我这张脸,我在后宫之中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但我要实实在在地告诉你,若有下次,我还是只能这么办,不可能为了保自己周全就让你拼上命去为我了结后患。因为,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她说着顿声,与他四目相对,见他露出惑色,她薄唇微抿,眼中含起难以遮掩的哀伤,“我不怕死、更不怕废位、失宠,我只怕要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宫里活着。唐榆,这深宫的日子太难熬,若只留我一个,我是一天也熬不住的,我需要你陪我走下去。有你陪着我,我才不害怕。” 她的声音软而轻,带着养伤时特有的虚弱,让他恍惚间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夜晚,她脆弱不堪的样子。 他是无力应承她的这份脆弱的,只消多看一眼,心里就多一眼的疼。 她于是听到一瞬的呼吸急促,但他很快平复下来,却生硬说:“我会陪着你。但关乎生死的事,我不能应你。” 说完他不待她反应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举步走向门外:“小厨房在做你爱吃的点心,我去看看。” 话音落处他已挑帘而出,前院的一池清泉与曲折回廊映入眼帘,他望着池水,长缓一息。 他过了许久敢再度回过头,望向她的房门。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心头搅动,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舒服。 她说她的命并不比他重,他原该高兴,因为除了她之外,宫中应该再没有人会这样想了。 可他多想告诉她,他在听闻前日的险数时,心里生出了怎样的恐惧。 花晨与他详细说过那条狗扑过去的经过,整整两夜里,他只消闭上眼睛就会想到她被咬伤的画面。那些画面一旦成真,事情就会像她适才所言一般——她不需要被咬死,只需毁了这张脸,她在后宫就再也走不下去了。 而若到了那一步,他便是倾尽所有,只怕也再帮不到她半分。 所以他宁可去死,也不想她再去涉这样的险。自从挨了那一刀之后,他对世间万事就都已没有多少恐惧了,挨打受罚都不过是忍一忍,死也不过闭上眼睛就不再睁开。 可他却不敢想象她出事,他情愿万般惊险都由他来承受。 房中,徐思婉怔忪良久,终是长舒着气阖上眼睛,靠向身后的软枕。 事态未明、敌手未除,万般圣宠都是虚的。唐榆如今的态度,该算是她这些日子里遇到的唯一一件好事。 他这个人太过复杂,就像一只曾经骁勇善战却因受伤而落入低谷多年猎犬,提防、戾气、清高、自卑在他心中交织成一团。 他对人本无多少信任,若非徐家这些年来一直在帮他,他对她大约也不会上什么心。可他也仍留有最纯朴的一份善意,所以在遇到宁儿这样对旁人毫无害处又孤苦无依的小宫女的时候,他会很想帮上一把。 这样一个人,想收为己用太难了。他看似早已事事为她考虑,可若真说全然的信任与依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是,“方才”。 徐思婉甚至觉得他的心思远比皇帝更难征服,时至今日,她已数不清自己在他身上用了多少力气。她在他无措时给过他关心,也在适时的时候做出过脆弱的样子,激得他想护住她。 甚至,她逼得他手上染了人命,因为她要他觉得他为她办过大事,是被她赋予十二分信赖的人。 而如今,他终于将她的一切安危视作了自己的安危、将她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更重了。 不同于那一夜他说要寻刀去杀陶氏,那时的他多半出于头脑一热,而今日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他的深思熟虑。 她知道,这并非主仆间的忠心,他心里掺杂了很多的东西。 那是她亲手喂进去的蜜,一口接一口的,让他着了迷。她也借机一分分顺好了他的毛,将他的心都攥在了手里。 日后他就是她手里最好用的剑了。 他既已将她的命看得比他自己的都重,那份残存的善心只会变得更无足轻重。 她需要的时候,就是他出鞘的时候。 可是她却并不太高兴,反倒恹恹地提不起劲儿来。进宫以来,她鲜少有这种感觉,因为她曾期待了那么多年,入了宫门就像一条钻进羊群的毒蛇,兴奋得只顾四处挑选猎物,嗅到的血腥气更让她喜悦不已。 但现在,她忽而没精打采。 皇帝赶在晌午之前回到了漪兰阁。因朝政繁忙,他索性将奏章也搬了过来,摞在榻桌上看。 徐思婉时而倚在他肩头假寐,时而睁开眼睛怔神。他忙里偷闲地抽出神来搂一搂她,问她在想什么,她便轻轻说:“臣妾在想,那孩子若有福降生,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淘不淘气,长得更像陛下还是臣妾。” 话未说完,就觉他环在她肩头的手紧了一紧。 她不必看他也感受得到他的心疼。 他当然心疼,他眼睁睁地看到了那一滩血,看到了他的孩子化成了一滩血,染红了她的手、浸透了她的寝衣。 于是他的薄唇吻住她的额头,轻声哄她:“等你养好身子,朕就封你为贵嫔,好不好?朕会好好为你办一场册礼,还有霜华宫……朕现在就下旨命工部大修正殿。” 她咬一咬唇:“臣妾不在意这些。” 他长声喟叹:“朕知道你不在意,朕也无意拿这些吊着你的胃口。可是阿婉,朕现在很担心你的身子,只想让你开心些,好好养着。或者……或者你告诉朕,你想要什么?朕都应你。” 她不作声,身子一分分下移,直至伏到他的膝头。又静了半晌,她哭声蓦然出喉,压抑得让人心悸:“臣妾想要孩子。陛下……臣妾想要孩子!” 他急忙将她搂住,俯首一壁轻轻吻着,一壁柔声劝着:“会有的,你会有孩子的。但若想要孩子,你更需好好养身,答应朕好不好?为着自己和将来的孩子,将难过都放一放,好好吃,好好睡。” 她用力点头,却阻不住泪珠继续弥漫,一点点浸湿的衣摆。 她已太知道如何让他心疼,这样的时候自然要抓住机会。他对她多心疼一刻,心中对幕后主使的恨就要多上两分。而若谁在此中沾染嫌隙,就是一时不能问罪,也必要承担他的怀疑。 到了合适的时候,这份怀疑总会转为怒火的,她要眼看着玉妃葬身在怒火里。 翌日天明,他犹是先喂她服过药才走。 天子避暑时朝中重臣虽都随行,但毕竟也有许多人是跟不来的,就免了日常的早朝,只在清凉殿议事。 近来又并无太多让人头疼的大事,她因而清楚他离开得不会太久,就在用膳后坐到了妆台前,取出先前着路遥炼制的那盒药膏,又取出洗净的青瓷小盒,用指甲盖大的小铜勺一点点将药膏刮出,拨进青瓷小盒里。 药膏质软,但经这样拨出,还是变得凹凸不平。徐思婉将它放在案上磕了一磕,再悬到烛台上去,药膏受热融化,很快融合成平坦的一滩,再经约莫一刻冷却下来,就像一盒新的药膏了。
第58章 纷争 香雾苑里, 莹贵嫔嫌天热懒得出门,索性睡了足足一个时辰的午觉。 起床后她着人端了碗冰镇绿豆汤来, 边吃边醒神。掺了蜂蜜的绿豆汤带着花香, 又合着绿豆的清香直沁心脾。 吃下小半碗后,莹贵嫔醒过神来,忽而发觉房中好似清静得不大正常, 就抬起头环顾四周。 “榴花。”她的目光落在近前的大宫女身上,“怎么了?有心事么?” “……娘娘。”榴花死死低着头,抬都不敢抬一下,“适才宫正司传出话来, 说……说谋害倩嫔的那个宦官, 自昨晚开始就咬住了您不放,还供出了咱们这边的许多宫人, 说是咱们收买的他, 一环扣一环说得缜密……” “咣”地一声,莹贵嫔手中的玉碗狠狠撂在床头的矮几上。她倏尔站起, 美眸含怒:“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这么说,宫正司就信了么?他们什么鬼话都听?是吃干饭的不成?” 说罢她就在房中踱起了步子,步步都带着恼恨。 榴花只得低眉顺眼地随在她身边,小声劝她:“娘娘消消气……” “我怎么消气?!”莹贵嫔怒极反笑, “那人攀咬的人还少么, 才经了一夜, 大半个后宫就都叫他咬了进去。现下一盆子脏水倒想泼到我身上,怎么,是看我家中没有靠山, 就当我好欺负么?” “娘娘现下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榴花拧着眉一叹, “若让奴婢说, 您不如先去倩嫔娘子那儿走一趟。陛下这两日也都在倩嫔那里,娘娘去陈情一番,不论是倩嫔相信还是陛下相信,心里都踏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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