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旁的嫔妃落到这样的境地,大抵无可避免会墙倒众人推。好在她曾经位份够好, 手中既有权势膝下又有皇子。如今虽被降了位夺了权, 养在太妃那里的皇次子一时倒也没改换玉牒,平日热络的妃嫔们虽都懒得来走动了, 但宫人们念着这些,总归也不敢轻贱她。 况且,她得势时出手也大方,得过她关照的宫人们念着三分旧情, 许多事也还愿意帮着办上一办。更还有几位从前关系亲近的掌事, 得空仍愿过来问安, 林嫔心里知晓他们的这般问安大多也另有图谋,无非是想赌她日后东山再起能念他们的好。但宫里的交情本就是这样的,谁也不必计较这些。 是以当宫正司掌事吴述礼再度步入橘合馆的时候, 林嫔纵使心下再烦, 也还是撑起了笑。她歪坐在茶榻上, 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毯子,炭盆也放在近前处,只为遮挡湿冷。 见吴述礼来了,她便吩咐宫女:“将炭盆挪远些吧。” “不妨事,不妨事。”吴述礼连声,自顾挥退了那宫女,客客气气地坐到了侧旁的绣墩上。 林嫔见状便也作罢,只着人上茶。吴述礼看看她的气色,客套了句:“娘子似乎好转了些。” “好不好的,得过且过吧。”林嫔一声哀叹,“陛下从前还用得上鸿胪寺。如今战事一起,是轮不着鸿胪寺说话了。” 言及此处她顿了顿,目中露出感激之色,朝吴述礼颔首:“上回的事还多谢你。陛下虽不能复我位份,却到底看在我娘家的份上嘱咐了太医几句。若不然,我这日子只会更难熬。” “娘子太客气了。”吴述礼笑道,“娘子只是一时失意,太医们本也不敢怠慢,轮不到下奴居功。” 言毕他沉了沉,已经大好的主意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终于小心开口:“眼下的困局,娘子且容下奴多几句嘴。” “不必这样客气。”林嫔笑笑,“你只管说,主意好不好都不打紧,我还要谢你肯为我出主意。” 见她态度如此和善,吴述礼放了些心,便吁了口气,缓缓道:“下奴觉着,娘子只怕是将路走窄了。下奴听说……倩贵嫔近来从教坊挑了个舞姬,这回随驾去秋狝,还专程带了过去。” “她要做什么?”林嫔脱口而出,不及说完已然恍悟,不由面露惊色,“……不可能,倩贵嫔正得宠,何故做这样的事?” “这便是未雨绸缪。”吴述礼道,“那舞姬生得貌美,听闻是陛下会喜欢的模样。再加上出身卑微,倩贵嫔便是失势也拿捏得住她,到时在陛下身边,可就多了个为倩贵嫔说话的人。而娘子一直以来只顾结交宫中妃嫔,那些个妃嫔平日里是敬着您,但到底出身都不低,心气儿也高些,您一旦失势,她们就懒得再多来瞧您了,您也不好说什么。” 吴述礼一字一顿地说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这般利弊是几日前从小路子口中听来的,他至今想来仍觉有些新奇,因为小路子素来话多不假,但他却从来不知他能说出这样的道理。 林嫔皱起眉头:“你说得简单,可那些贱蹄子能是什么好东西?万一养出下一个莹婕妤,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娘子谬了。”吴述礼笑叹,“莹婕妤那是占了陛下刚登基的光。彼时尚未大选,宫里没几个人,陛下愿意给她的主位也就给了。如今宫里十几位嫔妃盯着瞧着,宫女与歌舞姬晋封都得按着规矩从末等开始,哪由得陛下胡来?这样只凭这位份,她也不敢欺到娘子头上去。” 这倒是这么个道理。 林嫔心中平和了些。 她自己也知道,因为对莹婕妤积怨已深,她对这样的事总是有怨言的。可这样的怨言并不恰当,处在这样的困局里,她必须看开一些,先为自己博一条路。 林嫔一时便陷入了沉默,思索着为皇帝引荐一个什么样的人才好。这并不是易事,身为天子身边从不会缺美人儿,想入他的眼并一举夺得宠爱,这人要么得面面俱到,要么就真得美若天仙。 可美若天仙的人哪有那么好找?这么多年也就出了莹婕妤一个。为着莹婕妤的事,她又连带着不喜教坊,素日走动不多,现下想挑个合心意的人怕是也难。 吴述礼察言观色,知她这是没了主意,轻松一哂:“娘子若是在教坊无人,下奴可以为娘子举荐个人。” 林嫔一怔:“谁?” 吴述礼道:“这姑娘姓孙,是琵琶乐伎。下奴昨儿个见了一面,她有沉鱼落雁之姿,琵琶也弹得着实是好。更紧要的是,她与倩贵嫔有仇,不必怕她得了幸后去投奔倩贵嫔,以致反咬娘子一口。” 林嫔有些意外:“何以会与倩贵嫔有仇?” 吴述礼轻笑:“听闻这人原是莹婕妤举荐给倩贵嫔的,倩贵嫔原也想用她,而且做得极为谨慎,大半夜才传召她去了漪兰阁,还是借吴充华的人去教坊请的。结果不知什么缘故,两人不欢而散,孙氏最后是哭着出的漪兰阁。下奴问她的时候,她不肯多提,却恨得咬牙。娘子若是有意,可以亲自传她到跟前问上一问,想来她不敢期满娘子。” 林嫔这般一听,自然心动。 若放在以前,她是不怕自己的人跟了倩贵嫔的,可现下倩贵嫔的位份反压了她一头,她又失了权势,事情就难说了。 如此一来,自然是与倩贵嫔结了怨的才用着踏实。林嫔当即就命吴述礼将孙氏寻了来,着人备了好茶,静等一见。 吴述礼去得很快,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孙氏就到了橘合馆。卧房门口的宫女揭开珠帘,孙氏微微颔着首步入房门,林嫔甫一定睛,就已怔住。 她果真是沉鱼落雁之姿,肤如凝脂,眉如远山。整个人都像一尊精雕细琢的白瓷俑,清丽却不庸俗。 林嫔愣神的工夫,孙氏在她面前拜下去,她忙回神,道了声“快起来”。 孙氏边起身边微微抬了抬眼,一双杏仁眼明亮清澈,望着她,怯生生道:“不知娘子召奴婢前来,有什么吩咐。” “姑娘坐。”林嫔强忍着一直以来对教坊的厌恶,薄唇勾起一弧温和地笑。一旁的宫女闻言就上前为孙氏添了一张绣墩,孙氏低着头坐下,林嫔悠然又道,“我听说,倩贵嫔前些日子见了你,最后却不欢而散,为何?” 孙氏闻言眼眶一红,声音就哽咽起来:“奴婢知道贵嫔娘娘传奴婢去的用意,便顺着娘娘的心意说……说自己会尽心侍奉陛下,不论来日位份如何,都会一辈子记得娘娘的恩典。” 林嫔蹙眉:“这不是挺好?” 孙氏苦笑,嗓音变得沙哑:“可贵嫔娘娘却勃然大怒……说奴婢、说奴婢异想天开,这样卑贱的身份竟还敢奢求位份,让奴婢乖乖留在她身边,她保奴婢一辈子吃穿不愁……” 林嫔眉心一跳:“她的意思是,要你无名无分地在她身边待着?” 孙氏点头,眼泪涟涟而下:“可这怎么使得……奴婢便是再贱,也不能这样没名没分地一辈子啊!况且、况且若是那样……只怕连命也保不住,奴婢只好求她开恩,求她在事成后准奴婢有个名分,哪怕只是个末等少使的位子也好……她却执意不肯,说奴婢不懂安守本分,将奴婢斥走了。” 林嫔深吸了一口气。 这样的事在后宫本也是有的。嫔妃们怕自己笼络不住皇帝,从教坊亦或宫女之中寻些美人来侍君,却不肯给个位份。这样的事本不合规矩,但以她们的出身,皇帝大多也是不在乎的,还是宫中的正经妃嫔更为紧要,自也不必为她们这样供人取乐的人坚持什么。 可她倒没想到,倩贵嫔竟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转念又觉也不稀奇,从先前的几次过招,她已可知倩贵嫔是个狠角色,什么样的手腕都使得出来。 只可惜,这回只怕狠错了地方。 林嫔嫣然一笑:“可怜见的,莫哭,你好好跟着我,陛下要给你什么位份我都不拦着。另外……”她状似无意地瞟了眼孙氏,“你家中还有何人?我帮你养着,你好好为我做事,我保他们荣华富贵。” 她说罢无声屏息,暗想此人身在教坊,十之八九是家中落了罪的。若家中亲眷皆已因罪亡故,此人无依无靠便也不好拿捏,她还是换个人用为好。 却不料孙氏面上蓦地露出惊喜,抹了抹泪,一下子跪下去:“奴婢、奴婢爹娘获罪,是被宫外的姨姨父姨母养大的。可后来姨母也生病故去,姨夫也身子不好,奴婢俸禄微薄,也帮衬不了多少,娘子若能……” “好了。”林嫔不待她说完,就点了头,“小事一桩,我明日就差人给你家送钱去,再挑几个仆婢侍奉你姨父,你就放心吧。” “谢娘子!”孙氏连连叩首,叩得地上直响。林嫔笑睇了眼近前的宫女,那宫女忙去搀扶,林嫔和颜悦色地又道:“快去歇着吧,待我安排一二,过几日就送你去围场。陛下前去围猎只带了莹婕妤与倩贵嫔二人,正是新人出头的好时候,以你的姿色,十拿九稳。” “奴婢明白了。”孙氏深深一福,口道告退。林嫔唤来身边掌事的红翡亲自送她出去,径自靠向软枕,长长地吁了口气。 真苦啊。 现如今,她竟也需要用这样的法子博宠了。 这都是拜徐思婉所赐。 待得来日翻身,她必要徐氏百倍偿还。 围场。 朝臣们终于尽数告退时天色已然全黑,徐思婉总算入了帐,皇帝也是此时才得以传膳。 徐思婉步入内帐就见他仰在膳桌前的椅子上,面上尽是疲乏。那瓶不当出现在膳桌上的桂花被摆在了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看得她不由一笑:“陛下这是饿得狠了,等不及宫人传膳,就要吃花了不成?” 他闻言嗤笑一声,定睛看向她:“你来了。”说着就向她伸出手,她乖顺地走过去,绕到他背后,俯身揽住他:“臣妾听闻陛下今日收获不少,可有什么是要赏臣妾的?” 娇软的语声合着温热的气息搔在耳边,直令齐轩不自禁地避了避。 他转而又笑了声:“哪有你这样讨赏的,半分不知矜持。”言毕他抬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旁,示意她坐,“先用膳,用完膳朕带你好好看看。有几张白狐皮是极好的,朕看比你冬日那件斗篷的料子要强上一些,回头拿去给你做件新的。” “谢陛下。”徐思婉笑意甜甜,他思索着,又说:“除此之外,还有车骑将军献上的鹿皮、御前侍卫们合力猎下的熊皮、宣国公府送来的大雁,你若喜欢,便都……” 她美目一转,打断了他的话:“宣国公府的东西,臣妾可不要,免得又惹出非议来。” 他好似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个中缘故,不禁失笑,哄她说:“不必理会那些闲言碎语,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和这些猎物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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