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边的那个人静静地躺着,无知无觉,手指冰凉。 她双手握紧他的手,深深地低垂着头,仿佛无法承受重量般,伏靠在他的床边。一线月光自窗外漏进来,越过她的头顶,在地板上无声地流淌。 她的嗓音轻而颤抖,“别告诉他……” 谢瑗在袖子底下攥紧手指。她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她的嘴唇翕动着,发不出声音。身后的谢珩立在门口,缓慢地仰头闭上眼睛。 长夜寂寂,刻漏声声,一轮圆月孤高地挂在天穹之上。 王府内彻夜灯火不息,流动的人影如纷乱的云。 从人们来回出入,不停地奔忙。沈药师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为昏睡的谢无恙施过针,又去后房为他煮药。姜葵轻轻扶起他,以内力为他疗伤。另一侧,谢珩拢袖坐在案前,提笔写一封长信,谢瑗坐在他身边低头研墨。 东方初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名从人在门外长拜,“殿下……淮西战报到了。” 谢珩顿了笔,望过去。 “我军在宋州附近兵败……”从人稽首再叩首,“淮西刺史领两万士卒,屠掠宋州、叶州等地,三日之内进军至东都附近,关中震动。” “督军弹劾大将军治军不善……”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听闻收了一半兵符。奏章与战报俱已呈送到太极宫。” “荒唐。”谢珩低声道,“区区一个督军,竟敢涉足行军之事。” 话音未落,又一名从人匆匆奔来,在门外深深叩拜,“殿下!宫里的线报刚刚传来……” 他压了一下呼吸,“朝上一百七十三人……连夜奏请淮西罢兵。” “天子何意?”谢珩低声问。 “圣上下旨不见任何人。”从人低低回答,“太极宫三道门紧闭,只有那道奏章和战报传进去了。” “他决意罢兵。”谢珩缓缓道。 他坐于案前,拢袖抬腕,疾笔写了一道奏章,“我亲自入宫劝他。” “殿下!”第三名从人从廊上走来,叩拜在门外,“东角楼巷大火后,金吾卫骤然封锁子城附近,对外声称是捉拿纵火贼……” 他再叩首,“凌大人和周大人的府邸俱被包围,殿下今夜送出的信皆未能送达。” “那是示威……”旁边的谢瑗咬了下唇,“他们要逼得人人噤若寒蝉,反对罢兵者因此不敢入宫上谏。” “必须有人劝阻罢兵。”谢珩披衣而起,“我即刻入宫。” “如珩。” 身后有人低咳一声,“我去。” 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一旁的少女扶着他缓缓起身。 他压下呼吸里的喘息,用力抵了一下床边,慢慢地站直,“金吾卫敢如此示威,不只是虚张声势……你未必能顺利入宫。” 他望过来,“如珩,我去。我身为储君,无人敢拦我。” 谢珩缓缓地摇头,“无恙,你身上还有伤。” 他怔了下,小皇侄倔强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眼神固执。 “无恙,我真受不了你这副性子。”谢珩笑了声,走过去,抬手在小皇侄的肩上一按。 他稍稍用了点力道,小皇侄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重重跌回床上,一边低低地咳嗽着,一边抬起眸看向他,似乎有点生气了。 谢珩又笑了声,“行了。你好好睡觉吧。我这一趟是入宫面圣,你弄得简直像生离死别。” “虽然你从不叫我皇叔,但我毕竟是你的长辈。”他又道,“你父皇是我兄长,我对他足够了解,知道如何劝他。这一趟入宫,必定是我去。” 他转身推门,接过一盏御赐金莲灯,拢了拢大袖,走上候在府前的马车。 车轱辘轧过青石砖路,渐渐消失在长街转角。 王府内陷入岑寂,庭中刻漏滴答,一声声响在石阶前。 灯火摇曳的内室里,谢无恙昏昏沉沉地睡去,姜葵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谢瑗坐在书案前,几次提笔却难以落字,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不安地等待着消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门外匆匆走来一名从人,往里面递进一页信笺,“太子殿下……凌大人设法送了急信过来!” 姜葵走去接了信,送到谢无恙手里。谢无恙撑着半边身体坐起,借着一盏烛灯的光,展开这张压皱的信笺。 “拦住如珩……”他低咳着说,“入宫的路上设了埋伏……” 他抵了一下床边,试着站起身,忽然往前一跌,靠在身边少女的怀里,头稍稍偏向一侧,重又沉沉昏睡过去。 “我去。”谢瑗低声说。 话音未落,她已经推门出去,一角宫裙消失在门边。 东方亮起一抹晨曦,仿佛烧红了半边天穹。长而笔直的宫道上,她从马车里跃下来,迎着天光奔跑着去找那个人。 “如珩!”她大声喊。 那个人提着一盏金莲灯,在宫道尽头回过头来。 下一瞬,一枚箭矢刺破清晨的风,穿透了他的喉咙。 那个瞬间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寂静。莲灯坠落,衣袂蹁跹,那道影子无声地跌倒在血泊里,琳琅的美玉断了线般砸在宫道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她拼命冲过去,半跪在他的身边,伸手去捂他的伤口。他已经无法说话了,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以掌心轻轻抵了一下她的额头。 然后那只手无声地垂落。 无边的风在寂静中汩汩地涌来,时间一下子吹回到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为了捉一只小雀儿穿出密林,在宫道上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抬了下手,托住她的额头。 风里玉石相击的声音琅琅作响。 他问:谁教的你? 是你。 她很慢地松开手,提起那盏染血的金莲灯,走过长长的宫道,踩上遍地流光的汉白玉阶,一步一步,行至巍峨的太极宫前,跪在朱红的大门前。 “父皇……”她叩拜,“儿臣求见。” 宫门不开。 一阵又一阵的风穿堂而来,穿堂而过,吹起她的衣袂与发丝。 太极宫前的水钟一声又一声,计数着寂静的时刻。 阳光挥挥洒洒,斑驳的光影落遍她的肩头。 良久又良久,宫道尽头行来一架凤鸾玉辂,青缎白玉,镂花饰金,五彩的流苏在风里摇曳,玉珂碰撞的声音叮咚作响。 华服的女人撩开一角玉帘,从马车上走下来,踩过长长的汉白玉阶,轻轻抱了抱跪地的少女。 “孩子,”她轻声说,“到皇姑母这里来。” 一颗眼泪,从她的脸上,苍然而落。 那一日,长公主挽着皇长女的手,叩开了太极宫的宫门。一身赭黄色皇袍的帝王孤身坐在殿内,长久地沉默不语,只是无声垂目。 朱红色的殿门前,皇长女捧起奏章,叩拜于地,条陈利害,力请用兵。 其奏曰:“一胜一负,兵家之常,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邪!” 又曰:“当倾天下之全力,为家国百姓,破败而后立。” 敬德九年夏,诸军征讨淮西不克。反对用兵者虽遭抑退、旋又复进,宦官广结声援、屡言军政无功,一百七十三人连夜奏请罢兵。 那一日,温亲王谢珩入朝直谏,遇刺身死。 君子如珩,他以自己的血,铺就了平淮西的路。 - 三日后,东宫偏殿内。 躺在药池里的人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淌过一池汩汩流动的热水,披一件绯衣,静立在竹木屏风后。 宫人深深叩首又长长一拜,低声向他禀报着近日消息。 听到死讯传来的那一刻,他忽然跌了一下,猛地咳出一口血。 身边的少女紧紧地抱住他。他很慢地闭上眼睛,肩头轻轻地颤动,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下来,几欲折断他的脊背,却又让他笔直地站起。 “我亲自领兵。”他低声说。 皇太子金辂出东宫,转上青石砖的宫道,经过高大的承天门,停在巍巍太极宫前。 漫漫长长的汉白玉阶前,绯红色的人影被长风一吹,长长地投落在阶上,一格一格地流淌下来。 “儿臣……” 他在阶前长身而拜。 “请为天子伐。” 作者有话说: 《资治通鉴》:“胜负兵家之常,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邪!” 《旧唐书》:“一胜一负,兵家常势。” 感谢在2023-10-29 22:33:33~2023-10-31 16:1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828500 7瓶;池渐 5瓶;肥小喵、工具预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你的 ◎分给我一点。◎ 仲夏晌午, 风雨忽然来。 皇太子金辂自太极宫而返,停在东宫朱红宫门前。 挥挥洒洒的斜风细雨里,太子詹事顾怀撑起一把丝帛伞, 为下车的皇太子与太子妃遮雨, 陪同两人往东宫偏殿而去。 从太极宫回来的路上, 皇太子始终都很安静,几乎看不出他的情绪。身边的少女紧紧地挽着他,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 行至殿门口,皇太子停步转身, 朝顾怀作了一揖, “怀之, 你在东宫多少年了?” 顾怀愣了一下,急忙还礼,而后回答:“自久安年间为殿下伴读,已十二载有余。” “难为你在东宫这么多年。”皇太子再作揖, “你素以才德闻名, 为太子詹事是屈才。近日朝上缺人才, 我有意荐举你。” “殿下, ”顾怀深深一拜,“微臣愿常伴殿下身侧,无意入朝为官。” 皇太子摇头轻叹, “怀之, 我认识你十余年,了解你的为人,也知道你的志向。” 顾怀推辞两次, 终于谢过, 在雨中长拜, 而后收伞离去。 谢无恙推开偏殿的门,坐在一张书案前,从檀木笔架上取来一支笔,准备处理堆积几日的文书卷宗。 姜葵坐在他身边,侧过脸看着他,“你是怕牵连他么?” “嗯。”他低声回答,“怀之没有参与我们谋划之事。他是有抱负的人,执意在东宫陪了我很多年,我不愿再耽误他的前程……他会是个好官。” “而且……”他轻声说,“我不想再听见有人遇害了。” 身边的少女静了一下,低着头握住他的手。 风雨潇潇,击打窗棂。 谢无恙批阅过一摞卷宗,又提笔开始写几封长信,姜葵坐在他身边翻读账簿。 刻漏声声、响过哺时,谢无恙在信笺上压过印,遣人出宫送信。 他搁下手中的笔,“让洛十一备车。” 殿内静了一霎,没有人回答他。 雨珠击打窗棂,发出清脆的细响。远处夏荷在池中飘摇,遥遥地传来沙沙的声音。 满座宫室忽然寂静,只有空旷的风雨在响,仿佛一场喧嚣过尽,人烟淡去、四顾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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