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绕而上的白雾里,氤氲的水汽沾湿了两人的呼吸。 气氛有一瞬间的暧昧旖旎。 谢无恙望着她。他的眼眸在朦胧的水雾中显得润泽,恍若清水流淌过的琉璃,倒映着她的脸庞,以及零零落落的微光。 他温顺地说:“夫人,是我。” 身上的少女别过头,咬了下唇,狠狠道:“好啊谢无恙。你躲了我一整日,我总算逮到你了。本宫现下就在这里审你。” 谢无恙在她身下叹了口气:“夫人请审。” 姜葵干脆利落地坐在他身上,拢了拢沾水的长发,两指并作一指,抬起他的下巴,冷冷直视他的眼睛。她挑了一个最切近的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养病。”谢无恙回答。 水池里腾腾地冒着草药的气味,证明着他的话不是谎言。 “你真是常年生病?”姜葵挑眉,“宫城里传言说你……” “嗯。”谢无恙微微颔首,“活不过弱冠。” 他承认得过分坦然,完全不像是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人。姜葵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平静,眸光落在她的脸上。他应当没有骗她。 宫城里关于皇太子体弱的传言纷纷扬扬,始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多年以来,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抱病,有人怀疑他是扮猪吃虎。此刻这段传闻落定,姜葵忽又有种不真实感……以及莫名的伤感。 “真的么?”她低声问,抵住他的那只手放松了一分。 “真的。”谢无恙垂了一下眼眸,又抬起来看她,“没什么。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只是很多人不信。” “你……还有多久?”这个问题显得很残忍,可是她又忍不住想知道。 “两年。细算的话,不到一年半。”他低低地答完,似是为了缓和气氛,又补充道,“没什么。等我不在了,遗产都是你的。” 姜葵哼了一下,别过头去:“谁稀罕你的遗产。” 渐渐地,她开始同情她的病弱夫君。尽管对她而言,他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的陌生人,可是知道一个人死期将至,终究是一件叫人难过的事情。 她松了手,湿漉漉地坐在他身边,托着腮,低头看他。陆离的水波里,他也偏过脸望着她,曳动的光芒落在他的面庞上,切割出无数细碎温柔的影子。 他绯红色的衣袂在水里飘荡,似云霞,似流光。 姜葵柔和了语气:“关于将军府的事情,你都知道些什么?” 谢无恙打断她:“夫人,可否让我坐起来了?” 姜葵这才意识到他还被她逼着在水里躺着,一时间产生了些许歉意,默默地示意他起身。 谢无恙低低咳嗽了一阵,慢慢站起来。他淌过满是草药味的热水,从池畔的衣桁上取了一方白巾,走回来盖在姜葵的肩上,低声说:“夫人,当心着凉。衣服湿了,你先回寝殿换一件吧。” 姜葵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与谢无恙独处,得以好好盘问他那些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哪里肯在此时回寝殿。她摇了摇头,恰好撞见谢无恙固执的目光。 这个人固执起来的时候很特别。他的目光执拗、沉默、又倔强,只用一对安静的眼眸盯过来,一言不发,却使人很难拒绝。 姜葵咬了下唇,被迫回答:“那我就在这里换衣服……你不许看。” 谢无恙点了下头,取出一件柔软干燥的外袍,挂在衣桁上,转身走到竹木屏风外。他背过身,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然后是一道清澈动听的少女声线:“谢无恙,你进来吧。” 他转回来,湿透的发丝淌着水,滴落在濡湿成深色的绯红衣袂上。 望见他发间的水珠,姜葵心里一软,递给他那块她用过的白巾,闷声道:“你也擦一下。” 谢无恙接过白巾,胡乱地擦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搭在肩上。 姜葵皱了下眉,很不耐烦地站到他身后,喊他在乌木地板上坐好,然后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白巾,凶巴巴地帮他擦头发……有点像对待一只受伤落水的小兽。 谢无恙闭上眼睛,任凭她摆弄。她盘膝坐在他身后,温热的体温离得他很近。她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移动,身上穿着他的外袍。 干净的衣袍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一点点传到他的鼻间,像一阵宁静夏夜的暖风,美好到近乎不真实。 他有点困了。 姜葵的手忽然停住。身前的人慢慢朝她倒过来,脑袋靠在她的怀里,湿淋淋的发丝擦过她的下巴,浅浅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 “喂!”她有点恼火。 谢无恙没有回答。他真的睡着了,身上沾满了草药和檀香的气味,迷离的水汽流遍他的周身,到处是逸散开来的白色雾气。 姜葵叫了他几声,他居然不醒。于是她忿忿地甩开那张白巾,很后悔替他擦头发。 她想摇晃他的肩头叫他起来答话,可又觉得这个一年半后就要死的人实在可怜,让他好好睡一觉也算是一种行善。 最后,她叹了口气,摊开了双手,任他在自己怀里睡着。 很好,谢无恙,你等着。她在心里冷哼一声。本宫今日有的是时间,能在这里同你耗上一整天。 作者有话说: 小满:给受伤落水的修狗顺毛…
第36章 协约 ◎婚后协约。◎ 沉沉的水雾里, 谢无恙睡了很久。 梦里有经年不散的大雾、草药的香气、浓郁的檀香味、以及少女身上的淡淡幽香。他不知道有人曾长久地任他靠在怀里,有人曾凶巴巴地擦拭他的头发,在他咳嗽的时候手足无措, 然后在他沉睡的时候凝望着他的面庞。 微醺的天光自一方斜窗外落进来, 透过这场弥天大雾, 照在静室内的少女以及她怀中的少年身上。 她却并不知晓他就是她的梦里人。 - 谢无恙睁开眼时,正对着少女审视的目光。 ……他重新闭上眼睛。 “醒了?”姜葵挑眉。 谢无恙叹了口气。 如果此刻他是祝子安,他可以继续闭着眼睛,半是戏谑地答一句“没醒”, 然后开一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惹得她恼火起来, 由此便可以躲避她的审问。 可他现在是谢无恙。 谢无恙被迫睁开眼睛,迎接着姜葵锐利的眼神。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在屏风外背过身去。 他睡醒后总是忘事。有时候忘得多一些,有时候忘得少一些。每次一觉醒来, 他需要问身边的人, 才能记起睡前发生的事。 可是此刻他不好发问, 只得沉默着。他竭力回忆了一会儿, 隐约间,他记起有一双温暖的手放在他的发间,梦里有人扶着他平躺下来, 让他可以睡得好一些。 “什么时辰了?”他问。 “近午时。”姜葵回答。 “夫人, 近午时了,”谢无恙试探着问,“不如先去用午膳?” 姜葵冷声道:“我有问题要问你。什么时候答完, 什么时候用膳。” 谢无恙再叹了口气。 他慢慢起身, 注意到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袍换过了, 发丝还有些湿润,但也大半干了。他抓了一下头发,疑惑地望着她。 “不是我。”姜葵白了他一眼,“顾詹事来过。” 顾詹事来后,和姜葵一起扶着谢无恙,把他整个人泡进了药池。约莫泡了一个时辰左右,他们又把谢无恙湿漉漉地捞出来。浸泡过草药的谢无恙,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脸颊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色。 不久后,顾詹事送来一身温暖干燥的衣袍,帮着谢无恙换了衣服,然后又替他擦干了头发。整个过程里,谢无恙一直都没醒,姜葵简直觉得他的睡姿安详得过分。 此时顾詹事已经走了,偏殿里只留下姜葵和谢无恙两人。 “喝药。”姜葵指了一下面前案几上的梨花木盘,上面放着一个青瓷小盏,里面盛满苦味的汤药。 谢无恙端起青瓷盏,揭开盖子,慢慢地啜饮着。姜葵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神色平静,几乎不像是在喝药,而像是在饮茶,手指的动作平稳而优雅。 姜葵记得祝子安不爱吃苦,这一点谢无恙也不像他。 “夫人,你问吧。”谢无恙喝完药,拢了拢大袖,温和地望着她。 两人隔着一道檀木案几对坐,中间是一壶淡茶、两盏茶杯,以及沉沉的水雾。 “将军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姜葵问。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对她语焉不详。父亲姜承从未提及过此事,小姑姜棠总说不用担心,三个兄长更是闭口不言。长兄姜峦和次兄姜风仿佛对此事略有所知,而三兄姜原似乎与姜葵一样,一头雾水。 “两个月前,兵部有一位大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佩刀入太极宫面见天子,此为大罪,可以杀头。”谢无恙道,“有人说他是前日醉了酒,有人说他是收到了不实的消息,误以为有圣旨传他入宫护驾。总而言之,父皇为此事勃然大怒,斩了三名殿前侍卫。” “你父亲、岳父大人……为兵部那位大人求了情。”他叹了口气。 姜葵心里略微一惊。但她知道父亲是这样的人。 “此事过后,御史台有一批官员搜集了证据,要弹劾岳父大人有结党谋逆之心。”谢无恙继续道,“此事可大可小。但是近日来,父皇似乎还是渐渐对将军府起了猜疑,大约是时常有人在他耳边吹风。” “是什么人?”姜葵低声问。 谢无恙抬眸看她:“夫人以为是什么人?” 姜葵咬了下唇:“北司的人。” 长安城的权力机构有两处,一处在皇城的南衙,一处在宫城的北司。南衙以文人集团为核心,北司以宦官集团为核心。 南衙在名义上司法掌权,可是并无实际兵权。北司是内官所在,并无实权,可是掌握着金吾卫这支至关重要的军队,并且深得天子信任,故而势力极大。南衙北司之争已经多年,朝堂上几乎人人涉及其中。 “夫人可知他们图的是什么?” “兵权。”姜葵明白了。 宦官掌兵之事,在本朝是一件争议极大的事情。长盈夫子常在课上与谢瑗讨论此事。 三年之前,敬德五年殿前对策后,一批文人因为激烈反对此事,遭遇了空前的贬黜和流放,并且殃及了温亲王谢玦和太子太师凌聃,二人被贬黜往外地担任刺史。 直到岐王党势大,当朝天子意欲培植太子党与之抗衡,才召回了当年被贬的官员。 “如果将军府出事……那支左右卫可能落入北司手中么?”姜葵压低声音问。 左右卫是白陵姜氏手下的雄兵,朝上各方势力觊觎多年。北司已经掌握护卫京城的金吾卫,若再能执掌拱卫京畿的左右卫,权势必能盛极。 “很可能。”谢无恙低声说,“所以我求娶于你,力保将军府,既是为报救命之恩,也是为保左右卫不落入北司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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