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有时候显得很倔强,沉默又固执,满是不容拒绝的认真。 此时夜已深,东宫里一片安静。姜葵探身望了一下帐外无人,决定悄悄溜出东宫。 临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谢无恙。他合衣而卧,埋在发丝里的肩头微微起伏,呼吸声时不时因一声低咳而中断一下,似乎睡得不太好。 迟疑了一下,她叹了口气,转回连珠帐内,拉下那床鸳鸯被,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身上,把被子角拉到下颌附近。微暖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描画着挺拔的侧颜,他睡着时静谧得像一尊神佛小像。 姜葵盯了他一会儿,他阖着眼睛,一动不动,连睫羽都没有颤一下。 ……这个人睡熟的程度和祝子安有得一拼。 姜葵褪下繁复的婚服,只穿一件白纱单衣,静悄悄地钻出帷幄,离开了东宫。 月光下,守在殿门口的一名小太监突地醒了。他眯起眼睛,望着那个翻出宫墙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头,喊醒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下头,其中一人远远地跟了上去。 - 此时的东角楼书坊笼罩在清冷的月色里,说书先生柳清河正在梦中仙游,忽地一段敲门声惊醒了他。他骂骂咧咧地起身,披了一件外袍,走到门口,望见门外站着白衣如雪的少女。 “江少侠,这么晚了,可有急事?”柳清河打着呵欠问。 “清河先生,可否让我进去坐坐?”姜葵朝他行过礼,“我知道这会儿蒲柳先生不在。夜深了,我没地方去,想来这里发会儿呆。” “江少侠请随意。”柳清河又打了个呵欠,慢慢回里屋去了,边走边摆了摆手,“蒲柳先生在二楼,这会儿大约也没睡。” 姜葵怔了下:祝子安竟然在,而且也睡不着么? 她飞快地上了楼,推开雅室的门。紫竹屏风前的那个人坐在一张案几前,正啜饮着一盏淡茶。月光自窗外洒落到他的肩头,他穿了一身素白长衫,披着一件大氅,头发懒懒地束起,分明作书生打扮,却犹如一位白衣贵公子。 微凉月光里,他抬起脸,望着她笑,声音里含着一丝揶揄:“大半夜的,太子妃娘娘可是逃婚了?”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姜葵既高兴又难过。她喜欢他声音里的笑意,可是那一声“太子妃娘娘”,意味着她已经嫁做人妇,他们的关系将永远止步于朋友。 “哼,我要是逃婚了你会很开心么。”她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低头掩盖着心里的情绪,“睡不着觉,来这里坐一会儿。” 祝子安垂眸笑了一声,为她沏了一盏茶,慢慢道:“昨夜我被你逼得醉了酒,一下子睡了大半日,此刻倒是很清醒,可以陪你闲聊几句。” “你的酒量怎么会那么差?”姜葵饮了口茶,小声嘀咕,“……不过酒品倒是很好,套不出什么实话。” 她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你还记得你昨夜说过什么吗?” 祝子安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真忘了。不小心说了你的坏话么?” “好啊祝子安,原来你私底下会说我的坏话。”姜葵哼了声。 两人对坐饮茶,从近日之事漫谈到过往旧事,三两句正经话里带一句调笑。姜葵渐渐地困了,她垂着眼眸,打了个呵欠,听见祝子安低声问她:“你觉得……谢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倦倦地想,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种奇怪的执着,可是姜葵不知道他想听怎样的回答。她略带困意地想了一想,答道:“嗯,他蛮乖的。” 祝子安哼了一声,姜葵看不出他的神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那……”他似是犹豫了片刻,又问,“你觉得他相貌如何?” “哼,”姜葵白了他一眼,“反正比你好看。” 祝子安垂下眼眸,低笑了一声,他似乎莫名的有点高兴。 “你困了么?”他说,“我去楼下抱床被子给你。” 天边微朦地起了一层白边,姜葵靠在窗边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很不听话,歪歪斜斜的,像一只十分不乖的猫。 祝子安从楼下抱了一床被褥上来,推开门的时候,恰好望见朦胧的天光打在她的脸颊边,浮尘在她的眼睑前跃动,像一粒一粒漂浮的碎金。 有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感。 那个瞬间,祝子安怔住了,手中的东西掉落在地上。他静立在浮光里,长久地凝望着她。 寂静之中,他很慢地闭了下眼睛。 ……许是想要记住,又许是想要遗忘。 而后,他提起那床被褥,在竹席地板上铺成一个柔软的床。他走向前,弯身抱起她,扶着她躺平在床上,再为她盖上被子,一点点地掖好被子角。 他的动作很轻,可是她很不安分,在睡梦中歪着头,动来动去的。 最后,他终于安顿好了她,起身离开,她却蓦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祝子安愣了下。她仍闭着眼睛,似乎只是在做梦。 他叹了口气,俯身下去,想松开她的手指。可是他的手一碰到她的指尖,她就动了动手指,捉住了他的手。 那样白皙漂亮的指尖,紧紧地扣在他的指缝里。隔着缠满手指的白麻布,他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她也感觉不到他的。 可是他低声问:“……你不怕冷么。”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月落西山、东方既白。 - 翌日,皇太子与太子妃从御幄中出来时,都显得脸色有些苍白。 两人前往太极宫行过礼,回到东宫时,已是日上三竿。一名小太监趁着太子妃去更衣的间隙,经过太子詹事的批准,来到皇太子面前,长长跪拜又深深低头,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奴才有一要事禀报。” 皇太子正在殿前沃盥,任流水冲洗过他的手指,再取了一方白帕擦拭。闻言,他抬眸看了小太监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于是小太监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一样,禀报说太子妃半夜里翻出宫墙,在东角楼下的书坊里私会某人。 出乎意料的是,在小太监离开后,皇太子只是摆了摆手,低头笑了一声。 此事就这样作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我绿我自己。
第34章 很凶 ◎她很凶吗?◎ 大婚次日, 清晨时分,天光自镂花格窗洒进来,落在窗下少女的脸上。 “江少侠, 可起来了?” 说书先生柳清明在门外喊醒了姜葵。 姜葵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暖和的被窝里, 被子角掖得整整齐齐。她身边放着一叠糕点和一盏香茶,都是温热的。茶盏一旁还搁着一个小竹筒。 祝子安已经不在了。 姜葵打开那个竹筒,里面的桑皮纸上笔迹潦草地写着:“晨安,落跑新娘。” 她简直能读出那个人戏谑的语气。 姜葵飞快地吃掉了那些糕点, 一口气喝完香茶, 一路飞檐走壁, 从东角楼溜回东宫,蹑手蹑脚地钻进帐内。 新婚帐内一切未动,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那对同心烛早已燃尽,托在下方的翡翠烛台在熹微的晨光里华彩流转。 她躺回床上的时候, 偏头望了一眼谢无恙。他还是背对着她睡在帐边, 身上披着她为他盖上的那床鸳鸯被, 安安静静的, 似乎并没有醒来过。 于是姜葵放心地入眠了。 仿佛才沾枕,就有宫人在帐外唤新婚夫妻起来更衣。姜葵起身的时候,谢无恙已经醒了。他披了一件绯衣, 倚在门边, 抬眸看她,温声道:“夫人,晨安。” 阳光堆叠在他的肩上, 衬得他的气质温润而儒雅。 姜葵“嗯”了一声, 实在说不出口“夫君”两个字, 低着头不说话。谢无恙也不再说话,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并未同枕而眠,两人毕竟也同室而居,这对年轻夫妻之间的气氛奇异,既生疏而拘谨,又旖旎而暧昧。 姜葵缓缓开了口:“谢无恙,我还有话要问你。” 谢无恙转身即走:“夫人,晨膳时再见。” “喂!”姜葵喊他,只望见一抹绯色在帐边一转,消失不见了。 ……他是在犯怂么。 想到昨夜她才拿长剑抵过他的喉咙,此人有些怕她问话也是正常。 此外……姜葵隐隐察觉他似乎总在避开她的目光。 姜葵在宫人的侍奉下洗漱完毕,前往正殿与谢无恙共用早膳。每当姜葵想开口问几句话,谢无恙就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面色苍白,半张脸埋进手掌里,肩头微微颤抖……让她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有多年装病经验的将军府小姐,此时竟被她的夫君弄迷糊了。 用过早膳,皇太子与太子妃前往承天门行礼,又在太极宫面见天子,此后前往宗祠祭祖,再逐一见过宫里一应嫔妃。两人忙碌了一整日,姜葵仍没有寻到机会向他问话。 等回了东宫,姜葵在内殿更衣后,刚踏出殿门,就听见太子詹事来报,称皇太子身体不适,正在西厢殿补眠,晚膳不一起用了。 姜葵挑眉:“本宫这就去看望他。” 她在一众宫人半是簇拥半是阻拦的陪伴下前往了西厢殿,一把推开漆金的梨花木门。黄昏的光从门外斜照进去,落在昏黄的殿内,一盏琉璃灯搁在门边,烛火黯淡。 殿里一片寂静。雕花木床前,深红的帷幔垂落,半遮住床上躺着的人。 走近了,姜葵看见她的夫君侧躺在床上,阖着眼睑,呼吸很轻,时不时低咳一声。一点微光落在他的眉眼上,透出一团暖黄色的光晕,衬得他的睡颜沉静。 姜葵盯了他许久,他面不改色,分毫不动,只偶尔咳嗽一阵。 犹疑着,姜葵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他的皮肤冰凉,甚至冰得有些吓人。她的指腹按在他的脸上,冷和暖的温度相抵,两个人都轻轻颤了一下。谢无恙低低咳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神色又苍白了一分。 ……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而且确实身体不适。 姜葵心软了一下,暂且放过了他。 她转身出门,坐在正殿上,艳丽的指甲轻扣鎏金扶手,唤太子詹事进来:“顾詹事,本宫要见东宫的全部宫人。此外,把一应文簿账册都呈上来。” 太子詹事姓顾名怀,是一位清秀的青年。他应过声,低眉顺目地退下。 姜葵啜饮着一盏花茶,慢悠悠地等着。 棠贵妃提过,东宫势弱,皇太子多年抱病不出,直到近日外放的太子太师凌聃和温亲王谢珩回京后,太子党才隐隐有起势之意。太子党在当今圣上的默许与支持下,开始成为与岐王党相抗衡的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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