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冰凉的手飞快地经过她的脸颊,像一阵似有若无的风。等她睁开眼睛,他已经在指间缠回了白麻布,低着头笑道:“打扮好了,取面镜子给你看看?” 姜葵托着铜镜,照了照被他易容过的脸。那是一张少年的脸,骨相秀气,眉目婉约,白玉般的脸,点漆般的瞳,从中依然能辨出她自己的容颜,英挺中含着一丝妩媚,犹如一柄长剑盛放在繁花里。 她忽而感叹:“倘若我是男子,大约可以出将入相、上阵杀敌吧?” “你是女子也可以。”祝子安认真点了下头,又转到她身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帮你束发么?” “好啊。”她懒洋洋地答。她不善束发,也懒得自己动手。 他在她身后坐下,双手拢起她的长发,如云般堆起在她头顶,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摘下她发间那枚红玉簪时,他手指的动作慢了一分,垂眸笑了笑:“你一直戴着啊。” “既然好看,为什么不戴?”她随口答。 “你说得对。”他轻轻笑着,帮她束好发,将那枚红玉簪又斜插在发间,转过来端详着她的样子,“像个纨绔公子哥了。” “你就非要加上‘纨绔’二字吗?”她哼了声。 他笑了声,拍了下她的肩,示意她在雅室里等他。旋即,他转身下楼,取了件白袍子上来,站在门口扔给她:“换上。” 姜葵皱了皱眉,发觉这件男式圆领袍居然符合她的身材尺寸,抬起头瞪他。 “别瞪我。”祝子安朝她投降似得举起双手,“阿蓉做的,特地问你家侍女小青要了你的尺寸。我是正人君子,可没有趁你睡觉偷量过。” 姜葵用力推了他出去,当着他的面“啪”地关上门,在门后冷声道:“出去等我。” 她很快换好衣服,一把拉开了门,祝子安恰好也换过衣服,从方木斜梯上转出来。 他一身青色长衫,腰间坠了一块羊脂白玉,手里握一把水墨折扇,眼角眉梢带着点轻放,似一位清隽不凡的世家公子,倒真像是一位流连烟柳地的客人。 姜葵莫名不悦,挑眉问道:“你不用易容?” 祝子安一愣:“我?这张脸不用易容,我本来也会去那里。” 姜葵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 祝子安忽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正色补充了一句:“我是有正事。平康坊也有我的眼线,我去那里都是为了谈生意。” 他严肃道:“我真是正人君子。” 姜葵看他的目光有一分狐疑。他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取来一件雪貂裘,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她立即不满地回头瞪他:“干什么?我怕热。” “尽量多遮一遮。”他很无奈地说,“像你这样的身段,就算特意易了容,平康坊里有人仍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女孩。” “你果然是平康坊常客。”她闷闷地说。 “好吧,我是。”他叹息一声,转头看她,“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警惕地问:“什么事?” “你答应过我的,”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她的眉心前,“不许受伤。” “哦。”她哼了声,别过脸。 书坊门前,他撑起一把油纸伞,领着她步入晨间微雨里。 朦胧的雨雾中,长街上人流如织,两侧有花树盛开,满枝杏花被风吹如雪,一瓣一瓣地飘进伞里,悄然落在他们的头顶。 - 入平康坊北门东回有三曲,为长安名伎聚集之地。 平康坊有青楼百许、佳人三千,而望月楼是其中最负盛名者。 此楼虽号望月,望的却不是月,而是望美人如月。此地虽称为楼,却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一方占地广大的宅邸,内有数座楼阁如云、一池青碧似玉、数不尽的鲜花四季盛开,打开的轩窗里藏了百媚千娇。 望月楼外是一条开阔的长街,两侧密植成列的榆树,风吹榆钱落如雨,铺满金黄的道路。 细雨纷纷如花针,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停在门口。 立在门口的麻衣小厮急忙迎上来,望见马车里走下来两位年轻公子,一人青衫,一人白袍。 青衫公子先走下来,随手把一柄折扇插在腰间,仰首望了望高处联袂楼阁,而后转身伸了一只手,缠满白麻布的手掌向上,接住自车厢里探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莹白纤巧,如玉般华美,直教人心头一颤。 小厮立即明白了两位是贵客,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恭敬地弯身行礼,随即侍立在一侧。青衫公子微微颔首一笑,引了白袍公子出来。 那是一位少年公子,素白的圆领袍外罩雪白的雪貂裘,衬得他白得胜雪。他的骨骼清秀异常,眉眼间有刀刃的锋锐,海棠般的华艳,烛火似的明亮,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美。 小厮的目光只在他脸上投落了一瞬,就急忙挪移开去,不敢直视那种逼人的容光。他甚至觉得这位公子一来,再出名的艺伎也不用看了,满楼的软玉温香都失了颜色。 姜葵却不知道小厮的这些想法。她有点好奇地仰望着上方那些繁花簇锦的轩窗,猜想着里面藏了怎样的俏丽佳人。她转头对祝子安说:“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祝子安背过身,悄声道:“但愿是唯一一次。” 小厮执了一盏小灯,领着两位公子步入一道狭长过道。过道内漆黑一片,隐然飘着惹人心悸的花香,尽头处有一点光芒亮起。 走出过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绿的湖水铺展在面前,周围是飞檐斗角的阁楼,中央一座水榭亭台拔地而起,宛若坐落于云雾缭绕之中。水台上、轩窗里、廊庑间,到处是娇俏美丽的姑娘,或婉约或妩媚,或端庄或活泼,莺莺燕语,如一卷灵动的仕女图。 这是望月楼入口处的一道精巧设计。黑暗的过道降低了客人们的期待,隐秘的花香又撩拨了客人们的心弦,撞入这一方开阔灿烂的天地时,很少有客人能不心神荡漾、怦然喜悦。 小厮悄悄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位公子,一位面不改色、直视前方,另一位满脸好奇、东瞧西看。 姜葵第一次见到这样穿着的姑娘,这样奢艳的场面。本朝女子服饰已经很是大方,但是这些青楼姑娘穿得还要坦荡,纤细的腰肢被轻薄的腰带束起,胸口的白纱近乎半透明,露出牛奶似的姣好肌肤。她们身边的公子贵客个个风流倜傥,或醉或吟,飘飘然恍若不在凡间。 祝子安以双手抵着她的额角,把她的脑袋转到正面,严肃道:“别看。” “干什么?”她嚷道。 “干正事。”他哼了声。 他摸了一枚碎银,打赏给引路的小厮。这时一位笑容可掬的鸨母迎了过来,看见他,眼神一动:“许久不见,祝公子终于来啦?” 听见这句话,姜葵不满地跟祝子安咬耳朵:“你不让我看,结果自己常来看?” 祝子安气笑了,不理她,向鸨母行了礼,温声作答:“老规矩,还要那个雅间。” 鸨母看见他身后的姜葵,一愣:“这位是?” “一位朋友。”祝子安笑道,“劳烦来两份我常要的茶点。” 鸨母领着两人上了水池中央的那座水榭亭台,走入最高处的一间雅室。 与室外的声色犬马截然不同,雅室里出乎意料地简约雅致。四壁是一格格的竹墙,地面铺着一张编织草席,中间摆一个打开的竹箪,斜插了一支典雅的兰花,雪白的花瓣上凝着一滴露水。 端着木托盘的小厮奉入了两道茶点,而后跪着关门退出去。 满室只剩下寂静和茶香。祝子安望着姜葵,叹了口气:“这下你信我了?我是常来,什么也不看,真是谈生意。” “哼。”姜葵别过脸,“你爱做什么,也不关我事。” 祝子安低笑了一声,走到前面,推开了窗,下方的人语声如潮水般涌进来。两人在高处俯视,看着楼阁间来往的人流,目光渐渐凝重。 他们在找人。 劫持冷白舟的那群人里,其中有一位露了行踪,被祝子安的眼线盯住了。此人是南乞帮里一位游侠,平日好赌好狎,是望月楼的常客。 多番调查与讨论之后,姜葵与祝子安确认冷白舟被绑架在望月楼内。若能找出那位狎客,仔细逼问,便能探出冷白舟的位置。 “那里。”观察许久,姜葵指了指池畔一位公子。 一张如盖的丝帛伞下,一名紫衣狎客敞开宽袍,酣畅饮酒,左右各揽了一名美人。他的手边搁了一把砍刀,大约是他的武器,不带鞘,宽四指,长而厚。 “不能让他有动手的机会,否则会打草惊蛇。”祝子安远远注视着那把刀。 “我试试。”姜葵低声说,“你等我。” 她裹了那件雪貂袍,从水榭上走下去,步入池畔,款步走到紫衣狎客的身侧,忽然盈盈笑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紫衣狎客正沉醉在一团温香里,蓦地听见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他转过脸来,望见一张白玉般的脸,漆黑如瀑的乌发盘在头顶,发间的红玉簪点亮了她的美。 他识美人无数,认得眼前的人虽为世家公子模样,裹在宽厚的裘衣里,却是实打实的一名女子。她这一身打扮,美得雌雄莫辨,格外动人心神。 女扮男装的美人踏水而来,俯身微微一笑。天光透过朱红色的伞面落下来,照得她绯红脸颊如醉。只听得她轻声慢语,勾人心魄:“大人不愿来么?” “来!来!”紫衣狎客顿觉左拥右抱的佳人都失去了滋味,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她身上,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猜测这是鸨母令他花钱的一个新法子,不过为了博这位女扮男装的美人一笑,他心甘情愿抛掷千金。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抬出一指摁下他准备拿刀的手,低语道:“别带这个,我怕。” “好!”紫衣狎客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一把推开左右佳人,跟着这位美人经过池畔,转入了水中央的亭台。两人一前一后,踩上楼梯,走到最高处的一间雅室里。 雅室的木门徐徐打开,正对着一位年轻公子紧绷的脸,紫衣狎客愣了愣。 姜葵正欲撩起长袍下摆,拔出那柄贴在小腿上的软剑“青蟒”,祝子安忽然一把拉开她,还给她紧了紧身上的雪貂裘。 他当着她的面,大力拖了那个狎客进去,然后“砰”地关上门,留她茫然地站在外面。 他绷着脸,在门后说:“我来审。” 姜葵裹着那件裘衣呆站在门外,第一次觉得那个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站了一会儿,门后先是传来一道闷闷的响声,而后陷入了许久的沉寂。她试着凑过去听了听,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祝子安用了什么手段。 又过了许久,木门缓缓打开,祝子安沉着脸走出来,挡着她不让往里看。他重重地合上了门,转身对她道:“问出来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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