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安停了笔,把密密麻麻的图纸展示给姜葵看。就着昏黄的灯光,两人对过一遍方案,祝子安正欲结束今夜的讨论,忽闻姜葵缓缓指出:“……我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 祝子安收了图纸,朝她比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姜葵思忖着:“嗯……如果再遇到那个黑袍人怎么办?我们都打不过他。” 两人同时沉默。 “我可以……”过了一会儿,祝子安沉吟着说。 “不,你不可以。”姜葵立即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祝子安抢过她的话头:“我上次接住过他一掌,这次我也……” “你没有。”姜葵打断他,“你没接住,你也接不住。” 他轻哼一声,以示不服。姜葵没搭理他,托着腮思考了一阵,慢慢地说:“这人我来解决,你不用插手。我回头去拜访一个人,向他请教对付这种罗刹掌的办法。” “祝子安,你设法为我再拖十日时间。”她认真道,“十日之后,我来迎战此人。” 他向她承诺:“好。” 隔着一道案几,两人互相击掌,掌声脆亮一响,回荡在潋滟的茶色里。 - 东角楼街巷里,月华如银水泼溅。 街角酒坊上悬挂着醉仙锦旆,长幡在夜风里鼓鼓作响。深夜里大小街坊都闭了门,空荡荡的小巷里只有一道倩影无声地经过。 姜葵怀抱着她的枪,叩响了酒坊的门。 “吱呀——”木门打开,酒坊掌柜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看见来人是姜葵,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眯眯问:“小少侠,半夜来喝酒?” 姜葵卸了长枪,深深一拜:“师父。” 掌柜的神情顷刻变了。原本满是懒散笑意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 他一寸寸板直了身体,那种市井小贩和蔼可掬的姿态全然不见,整个人犹如一杆枪,挺然立在月色里。猎猎的风卷动他的衣袍。 “你来干什么?”他淡淡发问,“我说过,出师之后,不要再认我。” 姜葵朝他长拜:“师父,我想学摧城之式。” 掌柜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让她一齐进屋。他领着她一路走到后院,伸手取过她的枪,手指轻抚过枪尖锋芒,凝然不语。 “江小满!”他喝道。 “我在。”面前的少女登时站直。 “我从前不教你这一式,是怕你后悔。”掌柜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你要知道,最烈的枪,刺出去,是收不回来的。” “弟子明白。”她深深颔首,“我的枪有想守护的人……许多人。” “江湖上乱了?” “不仅是江湖。”姜葵摇头,“我隐隐不安,似乎有人在搅动风云。” 掌柜望了她一眼,并不就此事发言。他把长枪扔回姜葵的手中,淡淡道:“明日起,每夜来找我学枪,一刻不许歇息。” “多谢师父。”姜葵抱着长枪,向他行礼。 掌柜负手而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而低叹一声:“刀剑是杀器,而枪是战器。真正的枪意,要在战场上才能领悟。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他离开了后院,重又进入里屋,以指节叩击着柜台的木面,平静道:“你出来吧。” 门后走出一位清隽少年。他穿一身墨色圆领袍,披一件玄色大氅,手捧一个银叶暖炉,一步一步,毕恭毕敬地走出来。 “师父。”祝子安朝他长拜。
第50章 困了 ◎我……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么?◎ 秋日里晨光微金, 铺陈在垂落的床幔间。 昨日忙了一整天,姜葵睡得极沉,直到天光明亮时方醒。她懒洋洋地梳洗过, 踩着一地金红落叶, 前往西厢殿探望谢无恙。 谢无恙也方醒。他倦倦地睁眼, 偏过脸来,抬眸望她:“夫人,晨安。” 初晨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的眼眸剔透如琉璃, 倒映着她的身影。 她今日身穿一件绯色箭衣, 扎一根极宽的白帛腰带, 衬出玲珑有致的身段,亮丽乌发握成一把,高高扎成一个马尾,斜插了一根红玉簪, 似是贵族少女要出猎的模样。 他的眸光在她身上静静停留许久。 姜葵端了一碗药, 侧身坐到他的床边。那只纤细柔软的手握着白瓷勺柄, 正舀起一勺汤药, 忽地一顿。 她还没伸手去扶他,他自己坐了起来,温顺地闭上眼睛, 等着她投喂。 “……谢无恙。”她冷冷道。 他十分无辜地睁开眼睛, 以疑惑的目光看她。 “你可以坐起来了啊。”她平静地说,“那你应该可以自己喝药了吧?”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而后,他默默接过她塞到他手里的药碗, 低着头小口饮尽了。 姜葵仔细打量着他, 观察到他神情间的恹恹已经褪去了, 眉眼间含着稍许困意,不过精神似乎不错。 他被她盯得有些紧张,抬头发问:“夫人有何事吩咐?” “你应当可以去赴任雍州牧了吧?”她淡淡地说,“我看你现在气色很好。” 他把掌心按在胸口上,正要咳嗽起来,手腕却被她翻手捉住。她一把拉着他靠近自己,两个人的额头几乎碰到一起。她一字一顿地说:“不、许、装、病。” 她居高临下,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艳丽的唇瓣近乎贴到他的脸。她用了最凶的语气对他下令,清幽的气流轻轻掠过他的睫羽。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温声应她:“好。” “哼。”姜葵收走他手里的药碗。 她转身飒沓离去,清亮的声音还响在殿内:“今日酉时我会去查你是否勤恳。” 谢无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发间那根红绳在晨光里飘扬,好似一只翩舞的蝶。他看了一会儿,轻轻笑起来。 “江小满,”他低声说,“我倒不知道你还这么凶。” 他披衣而起,倚在殿门口,仰头望着深秋的落叶纷纷坠地。天光自树梢无声跌落,落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光芒。他慢慢垂下眼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殿下。”洛十一从殿后走来,朝他深深一拜,“今日是去温亲王府吗?” “先去雍州牧府。”谢无恙接过他递来的暖炉,放在怀中捂了捂,转身回殿内梳洗更衣,“这个任命既然已经下了,无论如何都要接住。” 这日是望日。巳时,皇太子着绛纱袍,佩玉具剑,以犀簪束发,以组缨结冠,冠上以九玉饰,在东宫左右卫与十数执伞扇侍臣的陪伴下,浩浩荡荡乘金辂出宫,前往长寿坊雍州牧府赴任。 一身魏紫色蟒袍的宦官已在雍州牧府前等候多时。 他笑容可掬,在群官前宣过圣旨,完成一应礼仪,领着皇太子步入府里,边走边道:“听闻太子殿下近来抱恙,老臣也颇为忧心,敢问殿下可是身体好转了?” 此人是内官宫的内侍监,御赐姓名为余照恩。有言道,“宦者四星,在帝座西”,这位余公公便是帝座前最显赫之星。他虽然是一介阉人,但是拜金吾卫大将军,领金吾卫兵权,位列正二品的上柱国,是北司宦官之首,权势滔天、不可估量。 谢无恙静静看他一眼,温声笑道:“偶感风寒,一点小病,劳烦余公公挂心了。” 余公公微微一笑,朝他深深作揖,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面庞,并未察觉到什么病意。接着,他恭声回道:“秋深天冷,殿下多保重身体。无旁的事,老臣这便退下了。” 谢无恙含笑还礼:“恕不远送。” 目送着余公公远去的背影,洛十一从蔽身之处走出来,低声问谢无恙:“殿下,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应当没有。”谢无恙冷冷望着那个背影,“若是他察觉到我这些日子是真病,大约早已有所行动了。” “走吧。”他拍了一下洛十一的肩,“换身衣服,去温亲王府。” 两人一如从崇文馆逃学时那般,在雍州牧府的里屋换上一身低调的衣袍,匆匆从偏门离开。洛十一驾着马车抵达温亲王府的后门,扶着谢无恙穿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王府书房里。 温亲王谢珩、兵部尚书凌聃、以及翰林院文词待诏周宁止俱已到了。 此时天气不算冷,但书房里烧着自西凉进贡的瑞炭,烘得整间屋子暖意融融。大抵是谢珩细心,怕谢无恙大病初愈,受不得寒,所以特意命人烧炭。 四人互相行过礼。谢无恙捧了一个暖炉,在案前徐徐坐下。立时有侍者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又把炭盆放得离他近了些。谢无恙方饮了一口茶,又有侍者送来一张厚毯,盖在他的膝间。 谢无恙不禁失笑:“如珩,你是否夸张了些?” “我知道你这个性子,最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毕竟是你的长辈,该多多关心你。”谢珩朝他颔首,“伯阳先生说你这次病得厉害,现下可算是好转了?” 谢无恙点头:“好多了。近日我去见了师父,多谢他肯出手救我。” “师父?”谢珩一怔,他并不知道谢无恙还有一位师父。 “一位退隐多年的江湖老前辈。”凌聃替谢无恙答道,“那人从前在江湖上号千面山人,我与他也算有几分旧交,偶尔去同他喝一杯酒。” 谢珩笑笑:“我不懂这些江湖事,一直以为无恙会的武功都是伯阳先生教的。” “他那副身体,哪里学得了我的武功?”凌聃冷哼道,“不关心政事,整日就知道跑去江湖上混,结交了一堆三教九流,还偏要娶个性格顽劣的小女侠回来。他做的这些事,我一向是反对的。” “老师,学生错了。”谢无恙立即站起来,深深朝他一拜。 他一向认错认得飞快,此时低垂着脑袋,眉眼温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凌聃不好发脾气,又怕他站久了会累,只得挥挥手让他坐下。 “但娶妻一事,学生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坐下来,又严肃道,“此事确是为了保下将军府,以此制衡北司。” 他想了一想,轻声补充道:“她……也不顽劣。” 谢珩笑了:“好了。不谈这个。今日的正事还未议呢。” 四人在袅袅的茶香里进入议事。谈话仍由温亲王主持,周宁止常表示赞许或反对,凌聃偶尔进行补充,而谢无恙捧着暖炉,一如既往地倾心聆听。 他年纪最小,资历尚浅,自觉应当少言。虽然他是这四人里身份最尊贵的,但是并无任何自矜之心,往往尊重其余人的意见。他的存在更像是南衙象征意义上的领袖,只需立在那里,便是一面不倒的旗。 今日凌聃和周宁止都身有要事,此番议事到午后便停了,四人互相道别。谢无恙留下与谢珩闲聊过一阵,渐渐有些困乏,又要了一杯热茶,慢慢饮着,忽然问:“如珩,我还有一事,想求你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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