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洛十一没有动,“该回东宫了。” 谢无恙叹了口气,抓了下头发,忽然问:“你饿不饿?” 洛十一呆住:“啊?” “我饿了。”谢无恙笑着指了指自己,“吃完这顿饭再走吧。” 他望向灯火通明的街巷与人声鼎沸的酒肆,神情黯淡了一瞬,随即又被明晃晃的烛光照亮。他的眼瞳干净,映照着灿烂的灯火。 - 西市在长安城西南,是胡商番客聚集之地。 这里遍地都是来自四海八方的异乡人,常有雪白的大象、彩羽的孔雀、耍杂技的猴子在坊市间出没,伴随着陌生的异国语言与奇特口音的吆喝。 鼓楼酒肆坐落于西市鼓楼下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彩漆木门口装饰着花头画杆,顶上拉了一条长幡。长幡上没有题字,因为这家酒肆其实没有名字,人们叫它“鼓楼酒肆”,只是因为此地距离鼓楼很近。 酒肆老板姓苏,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回鹘人,性格直爽豪迈,最爱与人喝酒赌博。他做玉石生意发家,不靠卖酒挣钱,开酒肆只是因为他爱热闹。常有客人在他这里挂上一个月的账,然后与他打一场赌,若是客人赌赢了,他便大笑着把账一笔勾销。 这家酒肆多有江湖人士出没。北丐帮的帮众最爱在这里讨酒喝,长乐坊的铁公子常来这里赌博。十年之前,阿蓉初次来长安时,进的就是这家酒肆,那时候小尘还是个很小的孩子,裹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惹得人人好奇他是否睡熟了。 中间人“蒲柳老先生”时不时在酒肆里与人约谈生意,这种时候他总是出手阔绰,常请人喝新酿的胡酒。“落花点银枪”江少侠也很爱来这家酒肆,因为他家的酒又香又烈,价格异常划算,还从不往酒里掺水。 十年过去,这家酒肆什么都没有变,依旧人来人往、热气腾腾,连烈酒的香气都如旧。这里就像是长安城的一个小小据点,守望着江湖上的一方小小安宁,在流逝的时光里有如一座静立的磐石。 这夜,酒肆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几乎撞破屋顶。小厮们端着一坛又一坛的烈酒摆在桌上,又送上许多盆一样大的碗。江湖人士无拘无束,都爱用大碗喝酒,喝的时候酣畅淋漓,清冽的酒光溅了满桌。 “小满小满!”白荇兴冲冲迎到姜葵面前,“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都怪蒲柳先生的马车太慢。”姜葵笑道,“小白,你们喝了多少酒啦?” “六七坛了吧?”白荇掰着指头想了想,没算清楚,甩甩脑袋,拉着她的手进到酒肆最里头,挤出来两个位子坐下,“反正今日有人请客,随便喝随便喝!” 她抱起一坛酒,咕咚咕咚倒进大瓷碗里,一把塞给姜葵,转头对着周围一圈人,拍拍手道:“大家伙儿,这一碗敬江舵主了!” 酒桌上的人呼啦啦举杯敬酒,叮呤咣啷的声音响了一片。等这一轮喝完了,姜葵小声问白荇:“怎么你也知道舵主这回事?” “刚刚有几个丐帮人同我讲的。”白荇拍拍她的脑袋,又悄悄对她附耳道,“蒲柳先生是故意让这个位子给你吧?他这人还怪好的嘞。” “我觉得他是拿我寻开心。”姜葵闷声回答,“我又不想当什么舵主。” “你当了北丐舵主,以后北丐的人都要听你的话了。要是你遇到什么危险,他们还会以命相护呢。” 白荇又拍拍她的脑袋,“那些人虽然看起来凶了点,但都是很讲义气的。蒲柳先生是为了你好吧?” “可我又不需要人保护。”姜葵托着腮说,“本来也没什么人打得过我。” “倒也是哦。”白荇点点头,“这样说来,他确是拿你寻开心。” “吱呀”一声,酒肆的木门响了。酒肆里的人齐刷刷朝门口望去,只见祝子安披了一件大氅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默不作声的洛十一。 一个小厮连忙过去接他的大氅挂在衣桁上,酒桌这边的白荇笑着高喊:“先生!坐这桌!” 经过这一回青楼闹事,酒肆里的人几乎全认得了这位祝公子就是蒲柳先生。人人都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好奇,一双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打量他。 他确是书生模样,文雅有礼。他把大氅放在门口的小厮手上,温声道了一句谢,走到最里面的酒桌前。桌上的人互相挤了挤,给他腾出一个位子,就在姜葵对面。他刚坐下来,旁边有人朗声笑道:“先生,我们方才在做游戏呢,先生也来吧?” “什么游戏?”祝子安笑着问。 酒桌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解释:“咱们一人想一个问题,一轮轮发问,从酒桌上轮一圈,人人都要回答,人人都要坦诚。若是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可以选择不回答,不过要自罚一杯酒,直到醉倒了为止。” “好啊。”祝子安点头,又问道,“不过我一介书生,酒量实在太差,请诸位卖我个便宜可好?” “怎么卖法?”有人问。 “你们用大碗喝烈酒,我喝一碗就醉倒了。”祝子安笑着答,“诸位大侠可容我换个小点的酒器?” 洛十一转身去柜台上取了一只青瓷盏,提来一壶温好的热酒,往祝子安面前倒了一盏,只倒了浅浅一半。祝子安拢了袖子,双手举杯,起身笑道:“敬诸位一杯!” 酒桌上的人大笑着回敬他,对面有人举起酒坛子高声调侃:“先生果真是讲究!” 这边的洛十一倒好酒,往后面退回去,有人抓着他的袍子笑喊:“小十一!不准走!坐下来喝酒!” 这个总是神情冷淡的少年罕见地黑了脸,被几双手齐齐按到了酒桌前坐下,还被人塞了一大碗酒,只得十分不合群地坐在醉醺醺的人堆里。 祝子安笑得厉害:“十一,跑不掉了,留下喝酒!” “都坐好都坐好!”又有人举杯高喊,“这第一问,我来起头!在座诸位都是豪侠义士,在江湖里闯荡多年,请问:为何而入江湖?” 姜葵恰好坐在第一位,冷不丁被问到这个问题。她托着腮想了想,答道:“有想守护的人。” 顿了一下,她补充道:“很多人。” 白荇在她身边,大大咧咧答道:“生来就在江湖中,哪有什么入不入的?” 阿蓉平静道:“为了银子。” 铁公子答:“赌输光了,没地方去。” 轮到洛十一的时候,他黑着脸,半天没有说话。就在人们准备一同起哄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双手端起面前的酒坛子,咕咚咕咚一口气饮尽,然后闷着头坐下。 酒桌上的人一齐愣了下,发觉他喝了这么大一坛酒,仍保持着神色冷淡,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接着人们大笑起来,有人用力拍拍他的背:“小十一!真看不出来,你酒量惊人啊!” 很快,这一问轮到了祝子安来回答。 酒肆里安静了一刹那。酒桌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这个年轻人,连隔壁好几桌的人都停止了交谈、悄悄侧耳倾听。小厮们假装专心倒酒,耳朵已经竖得老高。柜台后的酒肆老板停住了擦酒器的手,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面向祝子安在的那一桌。 四面八方的目光围拢过来,连摇曳的烛火都放轻了声音。 时至今日,许多人才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蒲柳老先生竟然是一位安静爱笑的年轻人。他们都很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入了江湖。 哪怕他喝掉面前那杯酒而不做任何回答,都能够满足很多人的好奇心。 祝子安低着头笑了笑,没有动面前的酒盏,而是轻声作答:“因为一个人。” 一片寂静中,炭盆里炸了一个火星,溅起一团灼光。 隔着一张酒光四溢的长桌,对面的少女忽然抬起头看他。灯火里,他的眼眸低垂,睫羽下藏着无声的笑意。 酒肆里的人同时一愣,没料到祝子安这么轻易作答。 “因为什么人?”有人忍不住问。 祝子安举杯笑道:“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吧?” 在座的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不会再往下说了。 麻衣小厮们继续忙活着倒酒上菜,柜台后的老板继续擦着那件酒器,酒肆里的人又开始举杯笑谈、开怀畅饮。 咣咣当当的碰杯声响了一片,头顶的烛火呼呼摇曳,桌下的炭盆里劈啪作响。 新一轮提问又开始转,人们大笑或者高呼。姜葵坐在祝子安的对面,小口慢饮着火辣辣的酒,隔着摇晃的酒光去看那个人。 他时而垂眸微笑,时而举杯饮酒,分明置身于喧嚷的人群中,却好似静坐在一片灼烁烛光里,周身满是清冽干净的气味,仿佛在肩头落了雪……又温暖又寂寥。 “祝子安。”她小声说。 “你干嘛忽然喊他的名字?”她身边只有白荇听见了,凑过来和她咬耳朵,“小满,你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小白,”她突然问,“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白荇仔细想了想:“喜欢一个人是很高兴的事。” 她喝了口酒,真诚补充道:“例如呢,我喜欢端山公子,我只要想一想他,看一看他,我就十分高兴、一整日的心情都会变好。” “可是,”姜葵问,“倘若你不能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呢?” “就算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也不妨碍我高兴啊。”白荇愣了一下,“喜欢一个人是多高兴的一件事,怎么可以为此难过呢?” 她拍了拍姜葵的脑袋:“而且,说实在话,我觉得祝公子也喜欢你呢。” 顿了一下,白荇又说:“我觉得他那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姜葵低头凝望着面前的酒碗,在明净的酒光里照见自己的脸。那张脸素白又皎洁,因为喝了酒而浮起绯红。 她轻声说:“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 “这不是很令人高兴嘛?”白荇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抱住一个酒坛子,一把拖到面前来,给姜葵倒了一大碗酒,双手捧起递到她的怀里,“别想太多,我们喝酒!” 两个少女在一盏灼灼烛灯下碰杯饮酒,两个大瓷碗撞得清脆一响,溅出许多银亮的酒水,泼在桌上和衣袂上。 此起彼伏的祝酒声里,姜葵偏过脸,望向长桌对面,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坐的位子还是空着,没有人敢抢走。放在桌上的酒壶和瓷盏已经不见了,那个位子看着冷冷清清的。 “江少侠。”丐帮中有一人在姜葵背后说,“二帮主请你过去。” 姜葵起身,跟着这名乞丐转上了酒肆二楼。与一楼的喧嚣热闹相比,二楼显得格外空荡幽静。一盏盏油灯亮在长长的石灰墙上,火光在晚风中跃动摇曳。 廊道里,小尘抱着一个药壶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木门。 他转身望见前面来了一位熟人,素来沉稳的一张脸上难得流露出了少年心绪。这位小少年神色失落,朝姜葵倾诉道:“江少侠,冷白舟又骂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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