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把成捆的大汉搬进了地窖里,往里面扔了一些残羹剩饭,复又踏着雪回到镇上,等待下一波前来截杀的江湖人士。 每一次姜葵收枪回旋落地,都砸碎了一桌的瓷器,祝子安飞快地算着要赔给酒楼的钱两,最后苦恼地叹息道:“你再这样折腾,我要没银子啦,计划置在江南的大宅子要变成小破院了。” “别担心,”她拍拍他的肩,“我不是说要替你白打一年工吗?这次你帮了我那么多,再延长一年好啦。” “那倒也不必。”他低低笑道,“一年够啦。” 暮雪纷纷,两人收了工。 祝子安黑着脸在酒楼柜台前签了厚厚一沓赔钱的账单,姜葵抱着白麻布包裹倚在门边望着他。 这家伙闷不做声又十分痛惜的样子有点好玩,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恰好被他抬起头来捉住目光。 他走过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竖起一根食指放在面前,半是严肃半是玩笑地说:“江小满,你欠了我的,要赔回来。” “好,我赔你。”她笑道,“你要我怎么赔?” “嗯。”他抵着下颌,“等想好了再说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门,门外是纷纷扬扬的雪。 祝子安打了一把竹伞,撑到姜葵的头顶,仰头望着漫天的雪。 纷纷的碎雪落在伞面上,被晚风轻轻一卷,沿着伞檐滚落下来,犹如一场雪白的花落。 他忽然说:“要是雪一直下就好了。” “一直下到春天。”她点头,“冬天快走啦,春天快来啦。等到来年春天,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好啊。”他轻声说,回答得没头没脑的。 这场雪接连下了五日。 两人每日清晨匆匆出门,去镇上处理那些为悬赏而来的江湖人士,并且为对付南乞帮而做准备。 偶尔,姜葵寻到机会潜入驿站见她的父兄,祝子安就坐在屋顶上为她守望,在她出来的时候撑起一把伞,一同步入茫茫的细雪里。 每个夜里,两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商议计划。姜葵提笔在图纸上写画,祝子安坐在她的身边看,一团灯火静止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投落流水一般的光影。 等到夜深了,祝子安打着呵欠开始犯困,姜葵便推他去睡觉,他蒙上被子倒在毛毯上,一下子就睡着了。她熄灯后在床上躺下,看着那个人的侧影,很安静地想着心事。 第六日,雪停了。 姜葵推开窗,一片雪花晃晃悠悠,落在她的发梢上,仿佛点缀了一粒莹尘。 紧接着她被人揽了回来,坐在窗边的案前,正对着一面小铜镜。镜子里映照着她的容颜和她背后的那个人。 “闭眼,易容。”祝子安说,“雪停了。时间紧张。” 他飞快地帮姜葵易了容,换的是她在平康坊用过的那张脸,英气又婉约,有一种名剑般的美。接着他转到姜葵身后,摘下那枚红玉簪轻轻咬着,腾出双手为她盘头发。 如云的乌发堆在她的头顶,露出白皙如雪的脖颈。她低着头看镜子,忽然问他:“祝子安,其实你帮我易容了以后,熟悉我的人还是能辨认出我来。” “嗯,很正常。想要彻底伪装成另一个人,必须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那样太累了。” 他低头打理着她的头发,“给你易容只是为了瞒过普通人而已。你知道了白头老翁的身份,他必然也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瞒他也没什么意义了。” “好了。”他拍了拍手,在指间缠上白麻布,“走吧。” 两人悄然无声地潜入驿站。洛十一已经等在后院的树下,领着几名扮作官差的北丐帮众,旁边停着两匹马与一架木制囚车。囚车上装着木栅栏,里面塞满半人高的干草。 祝子安从洛十一手里接过一件官制大氅,随意抖开来披在肩上,然后指了指那架囚车,对姜葵笑道:“少侠请进去吧。” 姜葵轻哼一声,跃上了囚车。祝子安探身过去,把一张破旧的大毯子盖在她的头顶上,顺手理了理她周围的干草。 她抱起膝盖,把自己埋在草堆里,只露出一张明净的脸,雪白的颊边蹭了点灰,像落魄小猫一样。 “江小满,你扮作钦犯倒是有模有样的。”祝子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声,“接下来你要喊我解差大人了。” “祝子安,你一点也不像个解差。”她哼道,“懒洋洋的。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官?” 他低低笑着,挽住缰绳,翻身上马,拉起大氅后的兜帽,扯下帽沿掩住面容,然后摸出系在腰间的酒壶,慢慢喝了一口酒。 随即,他拍了拍马背,策马缓步而行,身后的帮众牵马拉起囚车,缓缓跟在他的后面。 扮作钦犯与解差是姜葵与祝子安两人的谋划。 雪停后,将军府一行将从三家店出发前往蓝关,路上很可能遭遇南乞帮的截杀。姜葵与祝子安决定干脆准备一个假囚车,赶在将军府之前从驿站出发,引得南乞帮的人来追假囚车,从而让真囚车得以安全离开。 雪后晴光下,一行人沿着山间小道而行,两侧是积雪的山林,林间鸟雀啼鸣,雪落簌簌。 一道极细微的人声夹杂在林叶声里,缓而慢地靠近了。 藏在囚车里的姜葵压低声音说:“来了。” 祝子安压低兜帽,松松挽着缰绳,依旧不徐不缓地策马而行。囚车旁的北丐帮众保持着行进的节奏,然而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各式兵刃。 箭啸声响起! “敌袭!”北丐帮众骤然挥起兵刃! 他们一边挡住纷纷而落的箭矢,把囚车与马匹团团保护在中央,一边缓缓朝前方行进着。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作一片。祝子安继续策马前进,姜葵继续藏身在囚车里。他们的目的是把南乞帮拖在此地,以让出将军府离开的时间,因此并不急于出手。 第二波箭啸声响起! 这一次,数道人影自山林间奔出,在第二波箭矢落地之后飞身跃起,与守在囚车附近的帮众战作一团,试图靠近囚车里的钦犯。 “江小满。”祝子安低声说,只有姜葵听得清他的声音。 “走。”姜葵点头。 祝子安挽住缰绳,牵起拉囚车的马,两匹马飞奔而出! 车轮滚动如滚雷,绞起一地飞雪。囚车在奔马的牵引下迅速破出人群,沿着山间小道一路冲刺,很快甩开了后面混战的人群。 就在囚车即将扬长而去的时刻,一道嘹亮的马嘶声惊破山林。 三匹马从林间冲出,左右紧紧夹着牵引囚车的奔马而行,几乎要狠狠撞上去。 紧接着,一道长鞭挥出,连同一只巨锤与一对双刀,袭向前方马背的祝子安! 祝子安低低笑了一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落侧身闪开,躲开了四面而来的攻击。 旋即,他一手扣住腰间剑鞘,一手提起一个酒壶,懒洋洋喝了一口,笑道:“帮主大人,别来无恙啊?” “蒲柳先生,”南乞大帮主阮无极低喝一声,“怎么是你?” 祝子安侧身的刹那,长风吹开兜帽,露出了他的脸。三匹马上的人是南乞三个帮主,与祝子安交过手,一眼便认出了他。 “上回在平康坊,我同白头老翁结上了仇,”祝子安笑着说,“凡是他要杀的人,我必定要救。” 阮无极嘶声道:“上回在平康坊没能杀你,今日你必命丧此地!” “试试看?”祝子安低笑。 长剑出鞘!他在马背上反手握剑,回身时剑光抖落,与阮无极的长鞭相交。长鞭死死缠住了剑身,然而剑身以极快的速度震动起来,剑锋稍稍一挑,荡开了长鞭。 南乞二帮主赵不群与三帮主张云山低喝一声,一左一右挥起巨锤与双刀,在阮无极的长鞭脱手之时同时出招,夹击着祝子安的长剑。 祝子安笑了一声,不躲不闪,长剑直取阮无极的要害! 赵不群和张云山的神色同时一变,匆忙收回兵刃,去护住失去武器的阮无极。 原来这三人是亲兄弟,难免成为彼此的掣肘,在一人有难之时忍不住要回身相救。祝子安利用了这一点,一人一剑竟能在带着囚车纵马飞奔之时与三名高手战平,甚至隐隐有压倒之势。 纷纷如雪的剑光落了漫天,卷过山间簌簌的积雪。马背上的人一手行剑,一手提起酒壶,时而低头饮酒,时而敛眸含笑。 “蒲柳先生,别太嚣张。”第五个人的声音响起。 又一匹马从山林间冲出!一个紫袍男人在马上跃起,挥起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一刀劈向囚车上的木栅栏! “咔嚓”一声,木栅栏断裂。 然而囚车上的并不是流放的朝廷钦犯,而是一杆破空而出的长枪! 藏身草堆的少女抖开一卷厚毯,持枪立于飞驰的囚车之上,一张脸明艳如烛照。她的长枪与袭来的砍刀相撞,旋转的气流掀开了片片飞雪。 “小美人,”紫袍男人先是一愣,而后忽地一笑,“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原来是你。”姜葵歪头笑道,眸光缱绻如水,“大人还愿来么?” 紧接着,她拉开长枪,飞身跃起!荡起的枪风在空中破出一道长痕,击得对方架刀连连后退,被迫翻身跳下囚车。 此人居然是姜葵在平康坊见过的那名狎客。他一身敞开的紫袍,使一柄无鞘的砍刀,刀刃宽四指,刀身长而厚。 “南乞舵主段天德。” 祝子安以长剑抖开一击,回头看他一眼,低低笑了一下,“段舵主……你藏得好深。” “看来也有蒲柳先生不知道的情报。”段天德回落在马背上,仰头森然笑道,“上回在平康坊,你可害得我好苦啊。” “真可惜当时没杀你。”祝子安轻笑,“那就在这里杀吧。” “我这条命倒也不贵。”段天德掂了掂砍刀,“不过有人的命更贵吧?” 话音未落,林间又一道马嘶声响起!马上一名黑袍人调转马头,提一把大刀策马越过人群,转往北方而去。 原来内侍监余照恩发觉此地的囚车为假,留下南乞众人拖住祝子安与姜葵,独自策马回头去追真正的囚车。 祝子安的眸光微冷,扣住长剑,剑光如暴雪般击开左右三人,而后一剑削断了连接囚车的绳索。 姜葵持枪而起,枪尖撞上了段天德的刀背,震得他双手微抖。 她俯身,淡淡地说:“留好命,下次杀你。” 紧接着她翻身上马,长枪荡开左右来袭的兵刃,与祝子安一前一后飞奔而出,紧紧跟随着前方黑袍人的马。 长风携裹着细雪,鼓动飞扬的衣袂,奔马的影子在雪原上低掠而过。 三匹马飞跃山间,淌过溪涧,在茫茫雪原上奔驰而去。 雪原尽头的官道上,一名解差指挥着官兵们,押着一架囚车缓缓前进。马蹄声踢踢踏踏,木轮子碾过一层积雪,发出吱吱呀呀的低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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