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望向身边的少女,微微颔首,“夫人,有劳你了。” 三日之后,东宫放出消息,落水失踪的皇太子身负重伤,在民间养病多日后终于被寻回,回来后始终昏睡不醒。 东宫的宫人忙忙碌碌,来往出入药藏局取药。敬文帝前来探望数次,又遣了数名御医为皇太子诊治。整个东宫几乎浸在了浓郁的草药气里,汤水药罐声响得当当啷啷。 朝野之上议论纷纷,为皇太子鸣不平者多得可以在承天门下排长队。民间舆论亦愈演愈烈,市井闾巷之间皆有愤然为皇太子慷慨发言者。 又三日后,黄昏时分,东宫偏殿。 殿里的人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身后一位绯色宫裙的少女匆匆推门而入。 “夫人。”他顿笔,抬眸,“何事?” 姜葵揽了裙摆,在他对面坐下,问他:“你可还记得,宫里有两个形迹可疑的小太监,曾在药藏局往你的药里投毒?” “记得。”他颔首。 “……他们有动作了。” 作者有话说: 沉璧:(招呼小满)来皇姐这里坐! 小谢:(开始咳嗽) 小满:(慌忙照顾小谢)(坐在小谢身边) 沉璧:……可恶。
第79章 握紧 ◎你的手。◎ “他们又去药藏局投毒了?” “是。”姜葵点头, “那两人趁忙乱之时潜入药藏局,在你用的药里下了一种粉末。这一次我找到了机会,在他们下药后一路跟踪……” 她压低声音, “到了贤妃的承晖殿。” 贤妃裴氏是岐王谢玦的生母。 “原来是她……”谢无恙垂下眼眸, “竟是如此。” 他静坐在一泓霞光里, 低头凝望着坠落在指缝间的光,良久不语。 “据我所知,”他终于缓缓开口,“这种毒药还曾出现过两次。上一次是在敬德五年那场秋日宴上, 它出现在我的酒盏里……” “原来如此。”姜葵低低地说。 原来是因为饮了那盏毒酒, 他在宴上寒疾陡然发作, 以至于昏睡十数日。 他轻轻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摁住眉心,“我昏睡的那些日子,岐王党骤然发难, 不少与我相熟的官员都被贬黜和流放……” “好多人死了啊。”他轻声说, “……因为我生了一场病。” 他是储君, 羽翼之下护着太多人, 一朝失势就会牵连无数官员被下狱、处刑、贬黜、流放。他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许多条性命,他的一声咳嗽也会引人揣度,他生一场病, 便能掀动朝局。 敬德五年, 他生了一场大病,此后东宫失势,他的老师被贬, 皇叔被贬。他失去了许多亲密的友人与敬爱他的官员, 其中不乏不堪重刑而离世的青年才俊、年轻官吏, 他们中的许多人才华横溢、一身抱负、满腔热血,本该有大好的仕途与前程,却无端横死在了党争倾轧之下。 他背负着这些人的期许,一步一步往前走,完成他们未竟的事。 帝次子谢康,他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个寿不过二十的病人。 而他的肩上扛着许多人的生死。 他说过,“太沉重了。” 他一闭上眼睛,就听见那些人的声音。 响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 “谢康。”有人轻声喊他的名字。 他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他睁开眼睛,面前的少女静望着他。她的眼眸剔透,映照着明亮的霞光,深深浅浅,火光一样。 “你……别难过。” 她认真对他说:“不是你的错。” 那些不是你的错。那些官员被贬黜、被处刑、被牵连,不是你的错。 明明你只是……生了一场病而已啊。 “可是他们死了啊。”他轻声说,“我时常想起,那一年春闱后,他们在杏园里饮酒作诗……他们的名字还刻在大慈恩寺下面的石碑上……” 他的手腕被她更用力地握紧了。他望向她,她对他摇头,“别想了。好不好?” “好。”他依着她的话,点头。 “你这个人真的好容易自责。”她叹了口气,“你把那么多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你不会累吗?” “还好。”他淡淡笑了一下,“我毕竟是储君。” 她倒了一盏热茶,递到他的手里。他低着头,慢慢饮着,听着毕剥作响的炭火声。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问:“你说这种毒药曾出现过两次,上一次是下在你的酒盏里,那再上一次呢?” 他放下茶盏,轻叹一声:“下在我母亲身上。” 她微微愣神……想起他说过,那种毒药与他母亲的逝世有关。 “贤妃是为了替岐王谋夺太子之位吧?”她低声问。 “嗯。”他轻声回答,“听闻当年……还在王府里的时候,她与我母亲恰好同时有孕。后来父皇登基……她本以为谢沉璧会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 “谢沉璧知道这件事。”他低着头,“她知道为什么她母妃从不待见她。” ……期待太多了,于是失望也太多,最终变成了愤恨和不甘。 “谢无恙……”她低低地说,“我听说你母后……很早就离世了。” “嗯。我从不称她为母后,因为她没有活到当上皇后。”他的声线渐渐地发颤,“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她逝去的那一日……” “她……” 他的话音刹住。 对面的少女倾身而来,忽然抱住了他。 她的长发在他的颊边垂落如瀑,她身上的香气笼罩了他。 殿室里有一霎的安静,袅袅的茶香与檀香无声流淌在他们之间。 “你别说了。”她轻声说,“难过的事,可以不说。” “好。”他低声道,“……多谢。” 她松开手,坐回去,低下头,闷声道:“看你难过,抱你一下。上回你安慰了我,今天当做是还给你。” “我知道。”他的眼眸低垂,“你是安慰我。” 你才不知道。她在心里悄悄反驳。 两个人静了一下,都低着头,各自饮了一口茶。 瓷器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宫室里清晰可闻。 “关于这种毒药……” 姜葵斟酌着措辞,对谢无恙说,“我在江湖上,有一位相熟的医师,姓沈,擅长制药。你大约不曾听说过此人?” “不曾。”他面不改色。 她在心里轻哼一声,继续道:“总而言之,我托他看过这种毒药。这是一种慢性毒药,他拿到手后,一直在研制解药。” “倘若这位沈药师,”他停了一下,“研制出了解药,可否请夫人去取一趟?” “他研制出解药了?”她吃惊道。 “倘若。”他严肃道。 那大约是已经研制出了。她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你听我说,”他继续道,“我想到了一个彻底推翻岐王党的办法。” 顿了下,他认真道:“我要再喝一次。” 她望见他的神情,立即明白了:“你要在你父皇面前喝下毒药?” “而且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颔首,“皇兄要杀我的证据已经取得,弹劾岐王党的文书也准备完毕,只差一个很好的契机……” 他思索着,“倘若我毒发之时,父皇与群臣百官都在场,再由你来揭露皇兄意欲杀我,岐王党必将彻底失势、永无再起之机。” “那可是毒药。”思考片刻,她缓缓摇头,“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他解释道:“那是一种慢性毒药,一时间毒不死人的。况且那位沈药师不是在研制解药吗?”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顾惜身体啊?”她恼火道。 他笑了一下:“一副残破之躯,有什么好顾惜的。” “啊。”他说。 “……对不起。” 他抓了抓头发,“以后不说了。” “知道就好。”她低着头哼道。 他以指节轻抵下颌,思忖着另一件事:“夫人,你可还记得,贵妃娘娘曾经同我们说过,有人多年来一直在父皇的饮食里投毒?” “你怀疑是贤妃下的?”她有些不解,“我觉得不太像。” 她想了想,“虽然也不是没有可能。” 贤妃的目的是帮岐王谋夺太子之位。倘若皇太子薨逝,岐王便是储君。那种毒药是慢性毒药,倘若不知不觉下在天子身上,等到毒性日渐起效,储君便有更快继位之望。 “不必是,像即可。”谢无恙压低声音,“父皇是疑心很重的人……这些年来,他已经不太信任皇兄,否则也不会扶持我。” “真不容易。”姜葵对他小声感慨,“连自己的亲子都要如此提防、忌惮、利用。” “为君便是如此。”他注视着袅袅的茶香,“他是天子,不是常人。” 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人……已经无法拥有常人的感情了。 “你要怎么让圣上怀疑贤妃在他的饮食里投毒?”姜葵接着问道。 “我要去面见母妃。”谢无恙回答,“请她相助。” “……母妃?” “嗯。”他笑了笑,“我是德妃娘娘抚养长大的。你对她没什么印象吧?” “偶尔见过。”姜葵回忆着,“她仿佛不爱说话。” “她吃斋念佛,是个性子温和的人。”谢无恙淡淡笑道,“这些年她久居深宫,不曾参与朝堂之事。父皇很信任她。” “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 “再等一等吧。”他有些倦了,稍稍打了个呵欠,“我想安静地过完年。” 他捧着手炉,歪起脑袋,开始犯困了。姜葵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把他拉起来,推着他去墙边的一卷毛毯里睡觉。 他很安静地躺在毛毯里,一下子就睡熟了。 “谢康,”她轻轻拨开他颊边的乱发,“我陪你过年。” “你累的时候,”她继续道,“可以靠在我身上。” “我们两个一起往前走。” “还要走很多很多年呢。” “所以你……” 要好好顾惜自己。 她凑到他的身边,和他额头抵着额头。 他的眼睫轻颤一下,扫到她的脸颊,挠得她痒痒的。 她无声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偏殿,抱起那个被下了毒的药罐,前往长乐坊找沈药师。 冬日的黄昏结束得很快,繁星一粒粒亮起在天穹上。她踩着屋顶上的积雪,飞快地掠过朱红色的宫宇,好似一只轻盈的长尾燕子。 长乐坊间烟火缭绕,吆喝声与打铁声此起彼伏,人家的屋顶上升起炊烟。 低低的叩门声响起在小巷尽头。 “江少侠。”开门的是阿蓉。她的神色微暗,似乎忧心忡忡。 “小尘近日又病了?”姜葵一边跟着她往里走,一边问道。 “天冷了,病得严重些。”阿蓉叹息一声,“这孩子体虚畏寒,一到冬天就睡不醒,咳嗽也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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