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颐手指挑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见一群头戴帷帽,笑语嫣然的年轻富贵女郎相携而歌,陌生的熟悉感顷刻之间袭上心头,她鼻端不由一酸,好像正与十五岁春风得意,光鲜亮丽的自己擦肩而过一样。 物是人非。 她轻轻放下帘子,收回目光。 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家乡一切如常,可她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她像一颗漂泊的种子,流落到异乡生根发芽,昔年种种皆成泡影,她不敢多看外头的一切,生怕自己生出怅然之心,让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定日子显得残缺遗憾。 手背上传来温热的触感,宝颐转头,对上裴振衣沉静的眼睛。 他轻轻握着她的手道:“别怕。” 宝颐一怔,徐徐叹了口气道:“我不是害怕有人来找我麻烦,只是……感觉好像在做梦似的,一时感慨罢了。” “我明白,”裴振衣居然淡淡笑了笑,温和地摩挲她手背肌肤:“当年我辞别帝京,打道回蜀中时,也如你如今这般失落。” “为什么?”宝颐好奇道:“你受不住乡间的清贫日子么?” “并非如此,”裴振衣道:“我始终认为,我对于帝都而言,只是一个过客,我不喜欢这里浮华,也无所谓日子是否清贫。” “我只是受不住失去你罢了。”他平静道。 “我面子那么大么?”宝颐被他逗笑了,一边笑,一边得意又做作地把发丝撩至耳后。 唐五姑娘最爱听别人夸她,尤其是出自一向清冷寡言的裴振衣之口的夸奖——他对她着迷,这个认知狠狠滋润了她的虚荣之心。 裴振衣瞧她消沉片刻后,又立刻活络起来的模样,心下无奈又好笑。 大小姐当真是十分好哄,虽脑袋里揣着的想法千奇百怪,但骨子里的乐观总能让她重新乐呵呵地回转了来,这是她极为吸引人的一处特质,像柔韧的草叶,春风吹又生。 “是啊,你面子是极大的,置于所有考量之前,”裴振衣继续道:“故乡虽然很好,但我已经把心遗落在了帝都,你要知道,人没了心,活着无异于一具行尸走肉,所以我又回到了这里……来找你。” 好肉麻的告白,偏偏宝颐就吃这一套,喜滋滋道:“净胡说。” 她明白裴振衣的意思——的确,帝都是她最怀念的家乡,可是因为种种变故,这里给不了她想要的自由和体面,所以她注定会离开此处。 纠结拧巴的心思略略释怀,或许她这次回帝都一趟,就是要在此向过去的岁月认真道别。 宝阁上的富贵花扎入泥土,她抬头扛起应尽的责任,然后按时长大。 * 皇帝纳后,举国同欢,只有皇帝自己一脸死相,生无可恋。 宝颐拜访汝阳郡主时,汝阳与她分享新鲜八卦:那位新皇后是个武将世家的女儿,在贵女圈里地位超然,甚至比李令姿还略高一筹,因为别的姑娘再怎么折腾,也只是在帝都翻点风浪,但这位可不一样,人家正儿八经的将门虎女,真带过兵,打过仗,一拳能揍飞三个宝颐这样的弱女子。 “不过,现在大概只能揍飞两个你了。”汝阳打量着宝颐,目露震惊之色:“我的天,你竟连肌肉都长了出来,唐宝颐,你这两年都经历了什么呀!” 宝颐兴高采烈抬起胳膊,向汝阳展示自己健□□猛的身体线条,随即滔滔不绝地讲起近期遭遇,创业艰辛,家庭琐事,以及她最近终于学会了烹饪番茄,有机会给她露一手。 但汝阳很明显对她的番茄不感兴趣,反而热心八卦宝颐和裴振衣古里古怪的关系:“你是说,他现在是你的面首?” “重操旧业嘛。”宝颐笑眯眯道:“他不擅长当主君,那不如换我来当。” 汝阳放下了心:“他不强迫你便好。” “你说到面首,李令姿前日还跟我碎嘴子,说咱们这位新皇后也是个风流的,这次平白无故被点了当皇后,气得连骂晦气,只得含泪送走自己七个如花似玉的小面首,被这一番作弄,往后大概给不了皇帝几个好脸色。” “真的么?”宝颐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见过爱戴绿帽的,没见过自己抢绿帽子来戴的,这算什么癖好呀!” 两人凑在一起笑得前和后仰,兴奋畅想了皇后按着皇帝揍的场面,更是觉得刺激得要命,直到暮色四合时,裴振衣才来到茶楼接宝颐回府,两人依依惜别。 余霞成绮,旧日的阴云散去,前路山高水长,总有再度相见之期。 裴振衣方从宫里面圣归来,唇齿间尤带清冽酒香,一抹淡淡的绯色映在清俊如玉的面孔上,分外引人侧目,好像满城的光彩都钟秀于他一人身上似的。 “聊了些什么?” 两人携手并肩,走在天街汹涌的人潮中。 “没什么,就是说了些近况,以及……”宝颐神秘地挤眉,抛去了一个“你懂的吧?”的媚眼:“……你那个好兄弟要娶的夫人。” 裴振衣立刻反应了过来:“哦,郡主殿下也知道么?” 宝颐正愁没人跟她分享八卦,一听裴振衣好像颇有兴致,话匣子迅速打开了,劈劈啪啪说了一长串刚打听来的风流韵事。 裴振衣道:“对他来说,娶个正妻,和娶个摆设也无甚区别,正巧,他也找了个同样只要家族地位稳固,把他也当摆设的皇后,两人也算般配。” “哪里般配了。”宝颐道:“怨偶而已,哪有我们两个自由自在?” “人各有志,”裴振衣道:“对你我来说,富贵荣华诚然诱人,但实在没有也无妨,但对他们来说,权利和煊赫是如吃饭喝水般不可或缺的东西,终归是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屁话太多,下章再完结 蹲隔离蹲到吐,难以想象国内的旁友们究竟是怎么熬过lockdown的那几个月的…… -
第107章 一路顺着天街往南走去, 裴振衣带宝颐进了她昔日的衣坊。 衣坊地处最繁华的街市上,却大门紧闭,冷冷清清, 各色织机零零散散丢在庭院里,好在上了桐油的木头尚能抵御潮湿, 不至于完全腐坏了。 宝颐心疼得要命,她开黑心布料工坊,最看不得机器闲置, 当下恨不得把它们统统拉去北凉接着用。 但是……她连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从账房的台子那儿翻出了笔墨,准备将机器的图样画了, 待回去了拿给阿佩瞧瞧,说不定还能从北凉官府捞一笔嘉奖。 裴振衣气定神闲,找了个石阶坐下,边擦着刀边道:“不必着急,你的衣坊地契如今在我手里,你想停留多久便停留多久,没人会来打扰你。” 宝颐画图样的动作猛然停住了。 “你快卖了罢, 我宁可给别人经营, 也不愿它空放在这儿!” 她攥紧笔杆,痛心疾首:“多好的机器呀!浪费了岂不可惜?” “好吧,那我便还给宫里去, 让皇帝留着赏别人。”裴振衣应下。 这样一逗留, 就逗留到了夜间, 期间宝颐聚精会神描绘图样, 只因她知道, 自己描的每一笔,都是她下半辈子的倚仗。 直到宵禁时分,她才堪堪从纺织的天地中抽出了身,往窗外一看,大惊:“怎么天都暗了?” 裴振衣递给她一盒点心:“看你专注,不舍得打扰你。” 宝颐愁眉不展:“那现在怎么办?宵禁了,莫不是我要在这儿睡一夜?” “不用,”裴振衣道:“神都卫现任的指挥使是我旧部,你何时想回驿馆,让他们叫马车来接便是。” “那就好。”她送了口气。 刚一提起笔,宝颐忽然记起了一事,压低嗓门道:“对了,那既然能在宵禁时分自由行走,那……能不能让我回一趟候府?” 候府自当年抄家后,偌大的宅院就一直空置着,由三两卫兵把守。 前日宝颐乘车时曾路过过一遭,浮钉大门紧紧掩遮,该挂门匾的地方空空如也,墙头上伸出芜杂的树枝叶,极是冷清。 这种地方,悄悄进去一次,应当不会有人发现问责吧? 裴振衣轻松回道:“自然可以。” * 宝颐本以为裴振衣会着人拿钥匙,开了候府角门的锁头,再领她进去,没想到,他只是让马车送到了巷口,然后问神都卫的小丘八借了个照明用的火把,然后一手擎火,一手搂着宝颐……翻墙进了院子。 宝颐:…… 许久未有人踏足过此处,府邸一片荒芜阴森,一只瘦骨嶙峋的黄鼠狼从不远处一掠而过,宝颐颇为感慨,对裴振衣道:“这就是门庭落魄,连黄大仙都饿瘦了。” 裴振衣不语。 宝颐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不必说黄鼠狼,连虫蚁老鼠都没见过几回。 他虽然欣慰于宝颐有所成长,但也难免心疼她这几年吃的苦头。 但宝颐本人适应能力却十分强悍,踢开一只拦路的板凳,手持火把,熟门熟路地翻墙过门,嘴里念叨:“你们神都卫当初抄家,抄得可干净?多少能留下点什么吧。” 裴振衣想了一想道:“那次抄家,我并未参与其中,当时只是怕你被士兵欺辱,于是亲自来一趟,试图把你带走。” 宝颐无奈,心道你想带我走,那便带呀,谁知你那么不中用,被我亲了一口就羞愤欲死,落荒而逃了呢? 想起幼稚往事,两人均脸上发烧,好在被浓浓夜色遮挡,看不到彼此的尴尬。 “我这回来之前,阿娘悄悄告诉我,其实他们当初藏了一笔钱……并不太多,埋在祠堂门前一块砖头下面,但究竟是哪一块,她却记不得了。” 裴振衣讶异挑眉:“竟有此事?” “是祖母藏的,祖母以前只是个松江府的小商人,每逢打仗,她都要去树下刨个坑藏钱。”宝颐黯然道:“只可惜祖母虽然豁免了牢狱之灾,却在我们去北凉后不久就亡故了。” 这便是她今日特地要回来的原因——谁会和钱过不去呀。 宝颐走到祠堂前站定:“你的刀借我用用。” 裴振衣道:“我来罢,你退开些。” 两人鬼鬼祟祟,撬了大半夜的砖头,最后终于在某块不起眼的石砖下发现了被藏起的钱款——竟然是油纸包的银票,面额虽大,但……宝颐长叹一声,她的家都被抄了,即是拿着银票去银庄,银庄大概也不会给她兑换的吧。 再往下翻了翻,终于翻出些散碎金银首饰,可可怜怜的一小包,只够换两座叶城的中等宅子。 宝颐大为失望:“只有这些?” “你祖母藏钱时,大概没想到这钱有一天真会派上用场。”裴振衣道:“藏得少了,也是情有可原。” 宝颐安慰自己:就当是祖母她老人家在天有灵,给她孙女送点衣裳钱罢。 “你祖母毕竟久经风霜,看得比府中众人都要透彻。”裴振衣道:“身居内宅,心思雪亮,颇为可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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