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贺风站在一旁,心不在焉地为他磨墨。 他知晓顾相不急,也愿意相信丞相总有一日能脱困,但他还是难以做到四面楚歌之时,还如丞相这般逍遥自在。 贺风放下徽墨条,眉目染忧:“丞相,明日典狱司就要接手清平观了——” 顾珩敛起袖子,在金粟筏纸上堪堪划下一道笔力深刻的捺。 “不急。” 一张完整的经文抄完,顾珩从桌上拿起筏纸,在灯束下抖颤了几下,待墨迹稍干,才将筏纸放在案上。 而后,又取出一张新的筏纸。 “燕帝留情,至少你我今夜还有片刻清闲。” 贺风叹了口气,只得重新拿起墨条,为顾珩研墨。 寝屋内气氛沉寂,只听得见毫笔划过宣纸的窸嗦声,与墨条研磨声。 片刻后,门外倏地响起三下清脆的叩门声,贺风敏锐地抬起头望向门外。 “谁?” 秋风像是一只婉约的小手,轻轻拍动门纱。与之一并响起的,是一道娇润欲滴的女声。 “奴是来伺候丞相盥洗的。”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贺风皱了皱眉,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抬眼望向顾珩,等候他的指令。 顾珩未曾放下手中的笔,不为这声音所扰,只略抬下巴点向门外。 “去看看是谁。” 顾珩的寝屋不算宽阔,贺风两三步便走向了门外。 推开门,一壁月色自天际流泻进屋内,贺风惊愕地睁大眼睛,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贵……” 秦观月身着侍女衣裳,鬓发亦挽成侍女扮样,她及时打断了贺风,极恭敬地柔柔一礼。 “贺大人,热水已备好了,还请丞相移步盥室。” 顾珩听见动静,这才抬眼望向门外。 秦观月恰时地抬起那双拨云弄雾的眸子,与他遥遥对视一眼。 这一眼,沉默无言,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挑明情意。 “贺风,你先退下吧。”顾珩这时才肯落下笔。 月色落在长而幽的回廊上,顾珩跟在秦观月身后,两人向盥室走去。 那身宫女服饰样式简朴,在秦观月身上却更能衬得柔媚身姿。 她将大半墨发挽起,只留下些许披散在身后,随着她的行动间,那缕墨发在腰间微微勾晃着。 盥室内早已备上了热水,此时热汽氤氲,伴着鲜花汁子的香气。 顾珩刚关上盥室的门,回过身来,秦观月便扑进他的怀中,顺势揽上了他的腰。 此时不同往日,今日的顾珩,不再是睥睨群臣的丞相。比起牢狱中的阶下囚,也不过是多了一分圈限在清平观的体面。 好在他此刻的衣着容貌,还不算太过落魄。 “你是怎么进来的?” 秦观月特意赶在典狱司接手清平观之前,打点了看守清平观的侍从,扮成侍女的模样,得以入内。 她尚有许多话要当面与顾珩细问。 她分晓不清这其中的玄妙,也不知顾珩究竟有没有翻身的机会,她要亲自看他。 秦观月顺手牵起顾珩腰间的玉佩,把在小手里玩看。 “清平观中都是乾道侍奉,唯一伺候丞相盥洗的女侍,今夜还吃坏了肚子,无法服侍丞相。故而,内府只能调遣我来伺候丞相盥洗。” 她不提及顾珩眼下的处境,只是说到此处,抬起那双妩媚的眼:“丞相,让奴伺候您用浴吧。” 秦观月闭口不提她的忧疑、她的猜忌、她的担忧,她深知眼前的男子是一只假寐的虎,只要些许风吹草动,都会引得他一阵警觉。 何况,是在这个当口。 “我自己来。”顾珩抬了抬眸,眼底并未明亮,而是有些暗淡。 秦观月心中一沉,或许当今的形势,确实不甚明朗,也不偏爱于顾珩。 秦观月没有与他争执,缓缓松了手,乖顺地退到一旁。待顾珩自行打理好一切,她才跪在浴桶边。 她握着铜枓勺,舀起一捧温度适宜的热水,缓缓地向下倾倒。 “几日未见,珩郎似乎有些消瘦。” 她的话如她的动作一般,轻轻柔柔,却颇具深意。 再抬眼时,秦观月已回到浴桶边,那双柔情的眉目,不施粉黛但也不落俗套,即便透着雾气也能瞧得清晰明朗。 “珩郎,别多想了。” 盥室只亮着几盏灯,明暗不一的灯落在顾珩幽深的眼里,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秦观月宽慰着他,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在顾珩的口中套出些许真切的话来,她勉强神色,好让自己显得平淡正常些。 局促的浴桶内,秦观月舀着热水不断续进去。 她今晚并未着妆,因而显得格外清明,在雾气衬托下,更有一番“出水芙蓉”的意味,秦观月将下巴放在浴桶沿上。 “珩郎,我很怕。”她小心地试探,抬着湿润无措的眸子望着他。“只是我一介女流,又哪里懂得庙堂之事,心里急得很,却不知如何做才能帮到珩郎。” 顾珩知晓她怕的是什么,他在昏暗的灯光里抬眼端详着秦观月的神色。 事到今日,他倒有些想知道,若自己真一朝失势,秦观月会作何反应。也想知道,她之前的那些情语,又几分真情意? 顾珩沉沉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抚了抚她略显憔悴的眉梢。 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只是此时不是同她全盘交付的时候,他更想一探秦观月的心意。 “月娘,眼下的形势,恐怕是我要拖累你了。如今,我也只能尽力保住你的平安。” 听见此话,秦观月心中倏然大惊,眸子里流转着一丝茫然的惊惧,缓拨着水的手骤然停了。 她又怕顾珩察觉自己的异样,忙装作无事般继续缓缓拨着浴桶中的温水,堪堪扯出一个勉强的笑。 “无论珩郎如何,我对珩郎的心始终如初,我只是怕珩郎受苦。” 顾珩慢慢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凑近她的耳边,声音温柔,却让秦观月感到通体一寒:“月娘真的这样想吗?” 秦观月垂眸掩住眸中的恍惚,有些心虚地看着他的耳廓。 “当然。” 顾珩对上秦观月的眸,这次,顾珩更像是决绝的掠视,逼的秦观月无法躲闪,亦无法逃离。 顾珩握住秦观月在续热水的手腕,字字坚决,仿佛在推翻秦观月之前的句句心意。 “既如此,月娘便证明给我看。” 明月高悬,阴云翻腾,清平观中一方圆缸中的一双鱼儿正摇尾游弋,时光流逝,万千暗涌之上永远只流露出一派安宁与静谧。 平康茶馆的雅间内,一壶泡好的龙井正倾泻于盏内。 “黄守仁此事,算办的利索。” 秦国公将茶壶停稳,笑言:“不经您的提点,他算个什么东西。” 那人也相应的褒夸秦国公,便将话锋引向他:“秦国公此事筹谋良久,也是费心思了。” 秦国公不敢居功,推诿道:“陛下自幼养于太后膝下,与太后母子情深。且经内帑一事已对顾珩起疑,一切是水到渠成了。” “我交待你办的事,你要紧些办好,否是怕顾珩有东山再起之势。”那人饮下一盏茶,再续:“今科科考也要开了,你等在其中遴选些可用之才,在朝中,与你我有利。” 清平观因被典狱司接手后,虽明面上留了这位曾经丞相的体面,但私下里,这些狱卒皆以严律相待,每日粥菜均只留性命之数。 这不是燕帝的旨意,是他们对于折辱顾珩而生出的一丝快意。 顾珩被圈时,曾向燕帝请旨此罪责愿一人承担,不涉他人。因而贺风被带入典狱刑讯了一番后,即被放了出来。 贺风被逐出了宫,清平观中只留无尘一人侍奉。 屋中,无尘为顾珩倒了盏清水。 典狱司的士卒进驻之时,大肆搜刮了清平观,除掠了几幅前朝大家的字画外,便再无可得,一行人啐骂后,将顾珩常饮的茶饼也分刮而去,如今,连碎茶沫也寻不见了。 “陛下不是这样聪敏的人。” 顾珩翻书的手一滞,抬头看向眼前青稚的脸:“说这话,是想帮他们定我的罪吗?” “丞相不会蠢到这样。”无尘骨子里有一股韧草般的倔强,他垂首侍奉在一侧,再一言不发。 顾珩耐性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对他肆意揣度的话来了兴致。 无尘抿了抿嘴,由继续说道:“陛下为什么突然要这样对待丞相?” 冷箭难防,顾珩深知此事内里的蹊跷,只面对眼前的少年,不忍言多。 “世间不是万物都可卜的,陛下是君,亦是人子。” 不多时,只听屋外有脚步声逼近,合该是放饭的时辰了。 叩门声起,无尘还未上迎,那人便兀自推门而入,好似那声叩门只是为了警醒。 “先生。” 一句不咸不淡的问候让顾珩直了身子。 怎么是他? “先生忘了我了?” 那人重又抬脸,将手中的锦盒交由无尘,对上顾珩的双眸。 顾珩只稍思索了片刻,在当时嘈杂的场面下摘取出了这样一个名字:“秦荣。” 秦荣身着内侍的青衣,但对顾珩行的却是读书人的师礼。 “先生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秦荣上前了一步,对着无尘说道:“这样的饭菜不吃也罢,污了先生体面。” 顾珩对于秦荣略显文儒的作派蹙了眉,这样的人,总该是有些胆怯的,但是他确实又站在这狱卒把手的重围里。 于是平声回道:“秦荣,我虽于囹圄之中,但尚有辨人之目,你来这里,不会是来寻我做学问的。” 秦荣未曾与顾珩相交过,却被他的自持慑住,于是开口:“先生错怪学生了。” 秦荣微微屈身回禀着:“先生‘天下一教’的罪名已传遍了京城,道佛两派也亦僵持着,学生在龙虎观中求学,得悉此事,便求了真人——” 顾珩接了他的话:“没了我,就要有其他人讲经,于是你就混在龙虎观的道班里,进宫了。” “先生说对了,也没说对。” “哪里没对。”顾珩有些意外。 “我不是混进来的,您进观那年十五,我八岁。” 经久的往事又攀涌上顾珩的脑海,他于一艘商船上颠簸飘荡了月余,才从南浙来到了燕都,一路坎坷,均隐在了龙虎观这三个字背后。 秦荣向顾珩再一作揖:“学生,道号戌道。” 顾珩自入仕后,因政务所掣,便龙虎观少了些往来。而经他一提醒,那依稀的模样便逐渐有了轮廓。 “我得了您的恩惠,您入仕后,在龙虎观创设了私学,我便入学读书了。” 顾珩一时心绪有些复杂,半晌只回了句:“龙虎观,一切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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