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徐来也不回去,他要找陛下,“我们上岸找——” “报——找到陛下了——” 岸上信兵大声禀报,徐来欣喜若狂,立刻叫人快些把船划到岸上去。 “你们快一点!快点划!” 船筏还没靠边,他一下跃过去,徐才紧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劝,“公子,您现在是贵人命了,待会儿见到陛下,若陛下还好,咱们自是高兴,若是陛下没有还手之力……” 他说着,手在颈侧,不动声色地做了一个了结的手势,“您得知晓,陛下若活着,这贵人的运气是落不进我徐家的。” 徐来虽是半个纨绔,却也不傻,面色立时阴冷了下来,清秀的眉眼间带上了戾气,“你这狗贼,竟存了这等欺君谋反的念头,别看你是我堂叔,我照样一剑杀了你。” 他生来是个小霸王,说拔剑就拔剑,徐才不敢反抗,险险避开,“公子勿要动怒——” 徐邦上前制止,恨铁不成钢,“公子休要莽撞,是将军的意思。” 徐来眼里喷火,根本不信,“当年父亲病重在榻,命不久矣,幸得陛下亲往救治,我徐家本是京城没落户,陛下信任父亲,叫父亲疆场上建功立业,恢复家门荣光,父亲重新成了人人敬重的大将军,陛下又有意立我为后,如此恩重,我不信父亲做得出这样禽兽不如猪狗不如的事来,你两个奸佞,休要挑拨离间,败坏我徐家的名声!” 他一通言语,叫徐才,徐邦脸上火辣辣的,几乎要寻了地缝钻进去,只那可是一步登天的机会。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徐来若坐上帝位,徐家自此立于青云之上,子子孙孙万世千代,作用江山富贵,天下何人能比及。 千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位女帝,几百选侍里,陛下偏看中了自家小公子,上天要给徐家这样的尊荣,倘若不顺应天命,必遭反噬。 他们不争不抢,安定侯便会放过徐家了么? 小公子多少有些愚忠了,现在最珍贵的,是时间,是拉拢朝臣助力,而不是寻什么女帝,只要他们不插手,自有崔呈的人要女帝的性命。 现在人被他们找到了。 是为君为臣只在这一念之间,一步踏错,天壤之别,徐才劝道,“公子切莫因小失大——” 徐来眸光冰冷,提剑要清理门户,诛杀此二贼,武功却不及,对方不敢伤他,有家臣护着,他却也近不了这二人身,徐来朝家丁死士暴喝一声,“还站着干什么,押下他们——” 已无人听他的令,徐来怔愣片刻,环顾一周,知这群人势必是要对陛下不利,倘若带他们过去,陛下只怕有危险不测。 万般念头不过一瞬,徐来长剑横在颈侧,神情冷厉,“你们倚仗的,不过是我的性命,谁敢动陛下,我这一命也不要了。” 徐邦,徐才大急,信兵抖着声音说,“公子还是先去看看陛下吧……陛下她已经……归天了。” 仿佛当头一棒,徐来手里的剑拿不住,踉跄着往犬吠声的方向跑去。 远远便闻到了一股恶臭的血腥味,有士兵正喷洒着驱虫的药汁,徐来一眼就看见了草丛堆里被啃噬掉脑袋皮肉,头晕目眩,好一会儿眼前才能看清东西。 那哪里还能称得上是人身,只剩一把血骨头,头颅上冠发脱落,发间玉冠,横簪,带血的,被撕咬得破烂的锦衣常服,鞋袜,都与那猎户所言分毫不差,一柄软剑,只剩钢骨的折扇,全都是陛下的东西。 徐来打开那已被鲜血染红的折扇,疼痛立时席卷了全身,“陛下————” 徐才、徐邦两人都松了口气,有医者上前探查,“骨头上有狼牙撕咬磨损的痕迹,尸骨也不全,可能被许多的野兽分吃了。” 是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也确确实实是死得透透的了。 骨骼上旧伤留下的印记分毫不差,加上衣服,配饰佐证,必是女帝无疑。 徐才直了直肩膀,等了一会儿,见小公子依旧搂着那头盖骨哭个不停,劝道,“这里十分不安全,我们还是带着陛下的尸骨尽快回去才好,如今陛下罹难,朝中更需要小公子主持大局,耽误不得……” 徐来眼泪滂沱,那年仙君一般的女子入府为父亲看病,他偶然得见一眼,再难忘记,自此便央求父亲给他报名选仕,知晓她是武人出身,便也央求着父亲叫他入伍,陛下打到哪里,他跟到哪里,从不曾得她看一眼,颍水畔得她立后的允诺,虽是知晓不过是军情紧急,立他为后,安稳父亲,但还是高兴得疯了。 原以为可相伴一生一世,却不想她死于奸人之手,眼泪似带走了全身的热度,心脏痛得没办法呼吸,耳畔是徐才的催促,徐来紧紧抱着头骨,脸上挂着泪痕,冷冰冰道,“就算陛下走了,这皇位也不该是你我肖想的,陛下还有父兄,就算不是崔家伯父与崔家兄长,我徐来,也绝不做这样背信弃义踩着陛下尸骨上位的猪狗之徒!” 徐邦急得头顶生疮,徐才知小公子心高气傲,说是说不通的,待过一久,自会知晓帝位的好处,遂也不再多言,手刀敲在他后颈,把人劈晕过去,“直接把人带回去罢,小公子要真出了事,万事休矣。” 周围都是徐家亲信,也不必遮掩,徐才掏了一把金豆,给家臣与搜救兵们都分过,拱手笑道,“仰仗各位了,待大业一成,大的不敢说,富贵是少不了各位的。” 诸人都十分惊喜,拜首效忠,“吾等往后唯军司马马首是瞻!” 没过多久,十多人抬着棺椁进了山,将骸骨装进去,带着十数条嗅犬离开了。 群鸟扑腾翅膀落回树梢,山间渐关于宁静,崔漾扔了手里的槭枫香木枝,意兴阑珊地靠在石壁上,看夜幕云涌云落,星海如瀑,倒映山河万里,虽宁静,却也深邃浩渺,波澜壮阔。 夜幕起,夜幕落,天际朦胧泛白,露水沾湿衣衫,山林里传来些许动静。 素衣青年背着竹篓,手里的竹棍在前,拍打着草叶上的露水,饶是这样,衣摆衣襟也已被浸湿了,沾染着草渍泥土,听到上首传来呼救声,微怔了怔,拉了拉竹篓的带子,疾步往林子深处走去。 去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没有路可走,陆言允绕道小半个时辰,才又听见了呼救声。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陆言允穿过火棘林,到了临近山涧的侧壁,找寻不见,“姑娘,你在吗,你还好么?” 崔漾应了一声,“在青石后头,我动不了,劳烦先生帮忙。” 那声音清越好听,只悬临这样的侧壁,竟十分平静,没有半点恐慌,突起的石台只够一人侧身而过,稍有不慎,便要坠落悬崖,陆言允搁下背篓,先用绳索,一端捆在树木上,一端栓在自己腰上,贴着光滑的石壁,慢慢挪过去。 过了曲径,又宽阔一些,靠墙壁半躺着一名女子。 陆言允怔住,“姑娘……” 崔漾眼底锐光一闪而过,神情淡淡。 女子钗饰全无,一身血污,胸腹处似有血迹渗出,赤着脚,陆言允避开了眼,又立时顺着石台折回去,背上竹篓,重新回了青石后。 石壁上有划痕,想是不慎从山顶上滑落下来的。 那双脚底色如白壁,却是鲜血淋漓,上头皆是碎石割裂的口子,木刺嵌在其中,垂在身侧的手上满是泥污血痕,血水与泥水混合。 有蜈蚣在腿上爬,亦一动不动,陆言允见过这样的病人,知道她的腿是没有知觉的。 陆言允上前网住蜈蚣,赶走钉在上面吸血的虫子,狼狈地避开眼。 那眸光却锐利,静看着他,深如瀚海。 陆言允深吸口气,拿出背篓里的水囊,揭开塞子,递到她唇边,见她不张口,正打算解释他寻常喝水,并未碰到壶口,脖颈就被勒住了,那动作极快,出手如电,有什么东西刺入脖颈,叫他五脏六腑霎时疼得厉害。 陆言允挣脱出她的手臂,后退靠在石壁上。 “你——” 崔漾命令道,“不想死就把我背回你家。” 江边的山都被封了,没有搜检的手令,寻常人进不来,这青年步伐沉重,并非习武之人,麻布衣衫,双手手指指腹上都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是个家贫的书生。 江边村镇里该都有不能进山的禁令,青年进山来,要么他所在的村舍偏远,没有收到消息,要么是此人颇有些机敏,能避开守山巡查的兵丁。 青年错愣地看着她,崔漾命令道,“你体内十二枚牦牛针,只有我能解,倘若不听话,三月一到,银针刺破你血脉,顷刻毙命,你家中尚有瘫痪重病的人要照顾,恐怕不愿就此亡命罢。” 陆言允看了眼背篓里的草药,知她非但通晓武艺,甚至精通医毒术,缓过那一阵痛,上前捡起了水囊,擦干净上面的泥土,“姑娘要先喝点水吃点东西么?恢复一点力气,我背你出去,找人给你治伤。” 散落的发丝如瀑,凌乱,染着泥污,些许黏在面容上,鲜血已将白色的中衣染红,却因眸光太过平静,反而叫人忽视了她因失血而苍白的容色,干裂的唇,以及被汗水润湿的额发。 哪怕一动不能动躺在这儿,也是强大的。 陆言允重新把水囊递过去。 崔漾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喝一口歇片刻,一盏茶的量喝了一刻钟,慢慢咀嚼着递到唇边的干饼,因饥饿空荡紧缩三日的胃慢慢舒展开,剧烈的胃痛缓解了不少。 青年正给她清理伤口,因着要解开中衣,崔漾以为对方书生礼仪,该会些许迟疑,不想对方专心给伤口止血,眉心紧锁,面色凝重,似乎并未注意男女之别。 大约担心她死了,无人解毒。 知道怕便好办许多。 崔漾闭目休息,“名字,家住何方。” 陆言允绑扎伤口的手些微停顿,眸光落去她面容上,“陆言允,家住湾江畔云州郡东平县陆家村。” “……曾在商丘求学。” 崔漾垂眸思量,云州郡有宿琮,宿琮本是越国大将,与侯万疆并列越国大将,只他既不服越往,亦不听司马慈调遣,一直驻守云州郡,抵御倭贼,她南下时曾在东平郡召见宿琮一面,宿琮倒戈效忠,麒麟军攻越地,方才势如破竹,此人有勇有谋,做人做事极有主张,倘若能收拢宿琮的势力,兵丁十万,路会好走很多。 但现在这般不能动弹,只能任人宰割的状况,是不能与谁谈判的。 “村里可有医师。” 陆言允收回落在她面上的视线,重新低头,用切药的短刀刮她腿上创口的脓血,不见腿骨有何反应,忍不住抬头看她,发觉她额间颈侧皆落下了汗珠,方才知她的腿该是有知觉的,略放心了一些,“有一个老巫医,家母瘫痪,方子是老巫医开的。” 崔漾颔首,“背我出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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