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归怀解了身上的斗笠,亦抬眸看那圆月,半响方道, “又一年中秋了。” 司马庚未语。 宴归怀递了一坛酒, 对方未接, 收回来道, “秦牧无诏不奉命, 不回上京城尽制送行,梁焕、许晨、方同等人名义上是带兵戍边,实则是不愿效忠崔呈、徐令之流。” 亭中无应答,宴归怀自顾自地说,“头些年还好,只怕年长日久,镇威将军们拥兵自重,今日对大成衷心,下一代呢。” 司马庚收回落在那轮圆月上的视线,“秦牧、梁焕、方同等人各自兵十余万,避出京城,进可攻,退可守,有他们几人外围镇守,盛骜与徐令方不敢轻举妄动,崔呈与徐令想要党同伐异,也不敢做得太明显。” 大成的兵力看似散,实则每一部分的分支都很有考究,从领兵的将领,到军队的内部构成,无论是谁,短时间内想要拥兵造反都是不可能的,这是崔呈与徐令到现在也分不出胜负,无法在第一时间登上帝位的重要原因。 如今女帝不在了,武将相互牵制,给了大成一些可以喘息的时间,没有立时重蹈数十年前分崩离析的覆辙。 宴归怀仰头饮了一口酒,“自殿下上书提及收缴销毁越地毒药起,崔呈明面上答应了敷衍着朝臣,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动作,朝中文臣大多没去过越地,没见识过毒药的厉害,并不怎么赞成耗费兵力和精力在这些事情上。” “岁末课考升迁的事更要紧,各个忙着收礼送礼,好能升官呢。” 司马庚折身在石桌旁坐下,手里把玩着瓷瓶,没有铁血又有度的手腕,毒药禁不了,终有一日,会成祸患,攻下陵林城后,她已着人派兵南下,寻找那批南渡种植毒药的农人士兵,但已有人看见毒药的重利,稻米麦苗被铲,种上毒药,年长日久,大成也就从根上烂了。 没有铁血又有度的手腕,威信,认知,做不了这件事。 司马庚斟酒,一饮而尽,又倒了一杯。 无论是司空氏,还是司马氏,最终都沉溺在酒色里,亡了魂,灭了国,无论酒色,他平时皆不沾染,宴归怀亦自律,眼下也酒不离身了。 司马庚把玩着手里的瓷瓶,眼底泛起些微涟漪。 宴归怀心中轻叹,“是陛下留给你的么?” “当年我私自练武,筋骨疼痛,她给我配的药。” 宴归怀怅然笑,女帝的胸怀,待废帝尚如此,莫说降臣降将,然崔呈、徐令之流,便是稍有意见相佐,便马不停蹄想方设法迫害对方,朝中风声鹤唳,暗流涌动,短短两月,早已不是半年前的模样了。 宴归怀手中酒坛敬了敬天上的圆月,饮了一大口,放下酒坛,江山万里图在石桌上铺开,“照着宫中的屏风描摹的。” 除了连太、祖时也未收归的南国,其余叛出大成的失地都收复了,天下一统,百姓朝臣无不欢喜激动,只是因女帝归天,这样的喜悦并未持续多久罢了。 废帝视线落在上面,眸光却是散淡的,宴归怀颇为失望,收了舆图,“当初身陷囹圄,亦不见安平王灭了抱负志向,如今百废待兴,天下等一个可定乾坤的人,安平乱局,殿下却失了本真,再不把大成的未来,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了。” 司马庚晃了晃酒樽,他依旧想海清河晏,天下承平,只他曾辜负过她的信任,害她落江,自与她重遇后,每每已痛入骨髓,他终究只是个普通的男子,只要起了踏着她尸骨踩上帝位的心思,浑身便似抽干了力气,提不起一丝心力。 如此是做不好一个帝王的。 夜风微凉,中秋圆月,她的亡灵若在,这一日必是最痛苦的时候了。 一时心痛如刀戈,烈酒入喉,自口中一直烧到五脏六腑,压不住似乎要裂出鲜血的痛楚,司马庚搁在膝上的手指僵硬,几乎不听使唤,拿不住酒坛,任由那酒坛落在地上,呛咳道,“谢蕴虽失了江淮,但此人心机深沉,手中必已屯下无数粮钱,如今进了南国,兵二十万,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传来南国清君侧,勤王的消息。” “此人智谋,手腕,心机,学识,天资,皆不在女帝之下,群臣可迎他入朝为帝,平定乱局。” 宴归怀骇然,失语,“殿下,谢蕴是有治国之能,可江山摆在面前,您——” 司马庚抬手轻压,“莫要看他静水深流,克己复礼,实则野心勃勃,此番必不会坐失良机,倘若不迎,必有兵战,天下大乱,受苦的还是百姓,燕草,为臣者,衷心的不当是君,而是民,它日晏家必位居首辅,燕草,你有能力,心思玲珑通透,往后切莫行差踏错,似崔呈、王行、徐令之流,迷失在权利里,忘了最初的愿景。” 宴归怀心震,旋即起身,深深拜礼,“臣记下了。” 知晓他依旧关心天下,又道,“现下等不及谢蕴,明日大朝会,崔呈的人会在朝上提出登基定国的事,此人只谋私利,法度、百姓在他眼里,不足一提,绝不可为君,臣今夜来,实则是想谋求一计,好叫崔呈计划落空,登位不成。” 司马庚听罢,提笔写了一张绢帛,递给他,“元呺此人,谨小慎微,当初截下的书信,必成他在安定侯手下的保命符,他不可能销毁,找出书信,可拖延一时。” 宴归怀略一思量,旋即大喜,拱了拱手,疾步离开了。 庭院安宁,月色清冷,老仆人送别了宴大人,远处侯了半响,更深露也重了,上前轻声叩请,“殿下,该歇息了。” 那身影清冷,萧索,食无味,寝难眠,老仆人候了一会儿,又劝道,“殿下实在难受的话,老奴这儿有越地来的神药,不如吃一点罢……” 若是以往,必要查一查老仆人,司马庚却也没什么兴致,只是笑了笑,“不是什么好东西,莫要碰,下去歇息罢,这里不用你。” 老仆人讪讪的行礼告退了。 司马庚自斟自饮片刻,出了府,沿着青石路踱步,就这样缓缓走过街肆,出城走入山林,于山林中漫步,天际将将泛白时,走到了皇陵的入口。 这本是他修给自己的陵寝,机关图由他核验过,方才开始修,修筑陵寝的工匠,也未必有他熟悉帝陵里的机关密道。 她的棺椁在地宫侧北的正殿中。 司马庚缓缓走近,靠着棺椁坐下来,靠了一会儿,呼吸渐匀,天明时已不愿再回,坐得久了,意识便也沉得厉害,自袖中取出另一瓶药,拔了塞子,望着那汤池中一人一棺的倒影,眼底泛起些暖色,仰头将药倒入喉中。 “砰——” 药瓶被石块击落,滚在地上,冒出些许灼烧的烟气,司马庚顺着石子来时的方向看去,是洛铁衣,盘腿坐在房梁上,本就冷峻的面容因着久不见光,透着森冷的白,没有活人的气息,也没有人该有的神情。 司马庚掸了掸袖子上的药珠,未去管被灼伤的手指,淡声道,“你做什么。” 洛铁衣报剑落下,挥掌推开了右侧的棺椁。 “人太多,不知道谁可入皇后陵,你修建陵寝时,并未有妃位。” 司马庚怔然,起身走近,棺椁中并排放了三人,沈熔,沈平,以及沈恪。 沈恪通身血污,分明受过重刑,三人尚有呼吸心跳,司马庚眸光黑暗,“沈恪怎么了。” 洛铁衣合上棺椁,“他带私兵谋杀崔呈,被关押以后,崔呈囚禁威逼,想叫他交出沈家支持崔家,故而用刑,宁死不应,救活废了不少力气。” 崔呈如此自负,到底还是一叶障目,自以为是男子,便可赢得天下男子的支持,实则沈家早已被女帝分化,自上而下皆效忠女帝,沈恪死在他手中,只会加深他谋害女帝的口实。 士林倒戈,读书人义愤,诛杀崔贼的呼声一起,各路势力必群起而攻之。 沈恪既已知晓崔呈构害她,如何会坐视不理,必是死也不会放过崔呈的。 只以她的武功,能将八十禁卫悉数击毙,掌力浑厚,逃出帝陵后还可将洛拾遗打成重伤,崔呈父子二人却还安生活着走出帝陵。 便不知她是念及十年养育之恩,不忍下掌,亦或是心灰意冷,终是厌倦了这世间,萌生死志。 亦或二者皆有,只无论如何,那江水中必存了她滔天的愤懑,失望。 斯人已逝,无论再做什么,她都不会活过来,无论什么事,如何复仇,她承受过的痛楚都不会减少。 司马庚呼吸起伏,难以抑制,坐回棺椁旁,阖上眼睛,平复着呼吸,直至与这帝陵匹配的宁和,睁眼道,“你把他们三人挪出来,如果她希望有一个人能陪着走一段黄泉路,这个人不会是沈平三人,而是王铮,他与陛下共度十余年,从来都是闲云澹泊的脾性,想给她打下一片江山,远走西域,若得知她亡故的消息,必不会独自苟活,她对王铮比常人多了信任,叫他躺在旁侧一道走,许能多几分安心快乐。” 说完闭上眼睛,不想再说话,连手指头也不想再动一动。 洛铁衣点了香,待人熟睡,重新推了一尊棺椁,置于皇棺另一侧,像这半月来发生过的事一般,将昏睡的人放在另外一樽棺木里,重新回了木梁上,闭目修练,直至两个守陵人蹑手蹑脚地出了帝陵,才又睁眼,跃下房梁,唤醒四人。 宣殿朝议,太常寺右丞出列,请议拥立安定侯为帝,宗正当即反对,“猎山围追陛下的越人是否与安定侯有关尚未查清,照祖宗祠里的情形,禁军中分明出了叛贼奸宄,安定侯早不恢复晚不恢复,是在陛下引开追兵,叫你二人安全出了祖宗祠才恢复,不觉得太巧了一些么?” “地宫里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二人活着出来,安庆太子脖颈上的箭伤,创口分明是博文侯的惯用弓,倘若正如你父子二人所言,安庆太子欲在地宫里意图谋害陛下,陛下为何拼死带出他的尸首,请猎户安葬!” 姜奉言辞犀利,底下臣子虽未出声应和,却也未出言反驳。 崔呈厉声道,“漫说我二人武艺,绝不是小九对手,谣言止于智者,本侯待陛下如何,天下人如何评说,本侯问心无愧。便是诬陷我父子二人构陷陛下,姜奉,你可有实证,” 金銮殿里一时静默,群臣默然,姜奉语塞。 崔呈冷笑一声,“本侯与崔灈没能死在里面,已是原罪,但小九拼死也要将我父子安全送出,不惜以身为饵,崔氏这两条命,是小九给的,她打下的江山,本侯必给她守好,容不得任何作乱,且秋收已过,凛冬在即,当以防备突厥叩边,此时大成无主,姜奉,你是想叫匈奴的铁蹄长驱直入,打到我上京城来么!” “而他徐来,尚未加冠之年,乳臭未干,如何担当大任,崔某历经三朝,自问多些担当,且诸君似乎忘了一件事,一无圣令,二无封礼,三无子嗣,徐家之子,皇后一说,有待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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