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漾换上龙袍,立于阶前,理了理衣袖,吩咐云锦,“让衣尚以后把衣服都做成收袖。” 云锦轻声应了,偷瞥一眼,心脏砰砰跳,需得竭尽全力,才能不去看陛下,倘若看了,那便如坠梦中,不知东南西北了。 司马庚不见崔九回话,又问了一遍,“陛下难道不相信宝藏的传说么?” 崔漾唔了一声,走至他面前,展了展衣袖,“好看么?” 一身明黄压住白色交叠的襟领,银绣蟠龙凤凰,祥云船履,她生得极白,握着折扇的手指如羊脂珠玉,脖颈修长,墨发上束着白玉簪紫金冠,未带冕旒,倾世的面容上,五官眉眼无一处不精致,似蕴纳天地日月之华,清正洒然,一双凤目里含着些笑意,诗书文华,盛世风流。 再贵气的衣物,再贵气的龙袍,着到她身上,都只是衣物,压不住她气度,珠玉生辉,神清骨秀。 “咳——” 司马庚往后两步,几乎靠在屏风上。 崔漾比不得司马庚高,但立于两个台阶上,司马庚矮她一拳,手臂撑在他耳侧的江山舆图上,倒像是笼住一只困兽。 崔漾懒洋洋又问了一遍,“好看么?” 两人呼吸极近,司马庚偏头咳嗽,到那双凤目又近了一寸,方才平心静气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那便是好看了,崔漾哈哈大笑,心情愉悦,见他脖颈里一抹绯红,似白中透粉的暖玉,探手握住,见这抹红似浸泡了丹朱色一般,自脖颈卷上面颊,顷刻绯红透顶,越发开怀,“哈哈,你这不能与人接触的毛病可真不小,有一日莫不是能把自己煮熟,内体自爆不成。” 司马庚切齿,匕首自袖间滑落掌中,眸光里皆是冰寒,“听闻祭台两丈高,陛下便不怕我一跃而下,血溅当场,让陛下难堪么?” 那耳垂红得似最上等的鸽血石,晶莹剔透,崔漾指腹碰了碰,见桎梏间的人身体一颤又是一僵,不由眉眼含笑,“海未清,河未宴,天下未承平,民未富,兵未强,凌云之未酬,你会自戕么?” 河清海晏,天下承平,民富兵强,凌云之志,凌云之志…… 司马庚一时心潮起伏,后背贴着屏风,几乎站立不稳,语带嘲讽,“笑话,似我这等烂泥里的人,岂会有这等闲心,不过为苟且偷生罢了。” 他神情寡淡,无波无绪,声音里却裹着些许潮意,正如一双寒眸里,灯火映衬下薄冰似乎轻敲易碎,波光粼粼,潮水氤氲。 这是崔漾第二次自他口里听闻烂泥两字了。 也许是因为,幼时曾被臣子家的小孩踹进马圈里,臭水沟里,那时从沟里爬出来的小孩只乐呵呵地拍手笑说好玩好玩,惹得其它贵公子哈哈大笑,如若他自幼便不傻,定是污垢和着血沫一齐往肚子里吞了。 她自江中爬上岸,靠着树干时只剩了一口气,一身泥污,看那千丈崖壁,满目皆是兄长横尸阶前的血色,胸中那股抑制不得发的火苗烧得骨头也疼,大抵便是如此。 天下权势纷争,你拿捏我,我拿捏你,广厦倾覆也不过一瞬间,只有立于顶峰,才能主掌自由,将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掌中,为此她不惜代价。 司马庚该也是如此罢。 “倒也不必如此自谦,且看那淤泥里,不也开出了芙蕖芍菡。” 司马庚胸膛霎时起伏得剧烈,紧闭了双眼,神情淡漠,眼睑却颤动得厉害。 崔漾指尖自他耳垂上滑落,复又握住他颈侧,似大猫暴躁时摩挲大猫的脖颈,懒洋洋道,“至少你生得俊美,才学斐然,性情坚韧,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你是朕的战利品,若无所长,朕也懒得浪费大米养你这几日。” 被挡在屏风前的人不断后仰,力道大得差点弄倒了屏风,崔漾伸手将人揽住,往后倒的人收不住势头,撞进她怀里,两人都是一僵。 “寅时已到,陛下该去祭台了——” 耳侧,脑子里都是轰隆声,一时什么念头也无了,司马庚面如死灰,又霎时归寂为无,闭上眼睛,面上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崔漾抓了他手臂起来,那深黑的衣袖下,藏着一方匕首,匕首上沾满血迹,臂上一条血痕,血迹还没凝固。 崔漾蹙眉,“无事你往臂上划伤做什么——” 再见他坐于阶上,身体僵颤,脊背绷得笔直,却又面色苍冷,似已绝了斗志的死灰色,一时哑然,“成王败寇,现在你是我的奴隶,我这样对你,不算过分罢,你在跟我演戏?” 语罢,倒见他睫羽颤动得厉害,微垂着的眼睑下似有水光,虽未凝结成珠落下,转瞬堙灭,那股灰心意败的自厌却着实震惊到了崔漾。 想是确实禁欲,心中抵触,于戏耍间起了欲望,便自厌自弃。 崔漾惯常不屑于此道上拿捏折辱人,无意间屠龙人变成恶龙,心间颇有烦躁,展了折扇,摇动出的风响煽动垂落的发丝,踱步片刻,问道,“你是在撒娇吗,大猫只有想吃鱼又吃不到的时候,才会垂头丧气嘤嘤嘤呜呜呜。” 司马庚僵硬了面色,下颌线紧绷着,目射寒光。 蓝开一直守在殿门边,听谒者禀了消息,看了看时辰,往殿中偷眼张望两下,小碎步跑进去行礼回禀,“陛下,寅时快到了,安平王殿下也该准备了,杨大人,元大人在殿外候着。” 晨光微曦,自窗棱照进殿内,落于他切金断玉的面颊上,越显苍冷,崔漾吩咐蓝开,“伺候他更衣。” 蓝开应是,随崔漾到殿门前,叮嘱了一句,“安平王不喜人触碰,也不喜与人玩乐,言谈举止注意一些。” 声音里不带温情,可对帝王来说,已是难得了,蓝开连声称是,心下艳羡,待送陛下出了门,吩咐宫女去取新的衣袍,小步跑回屏风前,怒其不争,急巴巴道,“虽说奴婢只算半个男人,却也看得明白,您这是欢喜陛下呢,如何不肯承认呢?” 又道,“若非情根深种,怎么对旁人无意,陛下稍有触碰,便激动成这样,不是欢喜又是什么?” 司马庚面色煞白,神情淡漠,“不过是生而为人残存的兽性,和欢喜没什么关系。” 蓝开哑口,他一个宦官,总不能就这个问题和他辩论起来,转而劝道,“总之,您若能放下复国之心,老奴看以陛下的智谋,未必要取您性命才能平定天下,您若是不肯放下执念,陛下嫌麻烦,恐不会留下您的性命。” 司马庚到这时,才觉崔九挑选这么一个小宦从,并非胡乱指点,至少眼下朝中不少人,依然因崔九是一名女子而心生轻视。 司马庚自阶前站起来,已收敛了所有浮动的心绪,“江山交到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人手里,何来安定强盛,往后必定兵祸延绵不绝,生灵涂炭。” “哟~” 蓝开可没那等志向,他所思所想,都只是伺候好陛下,“老奴看陛下,虽是所作所为与以往君王大为不同,却也极有章程,您可没看见,这会儿太和宫外热闹得很,再是呼天抢地,不得也乖乖拜服陛下。” 司马庚脚步微缓,看来城外消息已传入上京城,她竟也不阻拦,实在狂妄到了极点。 百官早早地候在太和宫门外,李家家将急匆匆来报信后,廷尉李高驰气血冲至头顶,握着玉圭的手都在颤抖,“竖子安敢!” 怒到极致,声音竟也是微小的,喘了一会儿粗气,摆摆手示意扶着他的家臣退下,回首望臣官,见九卿里高家的两位,与同僚寒暄时笑容勉强,便疾步过去,“贵府早就知晓了?” 高茂舟、高茂训苦笑,“侯爷勿怪,也就半个时辰前的事而已。” 另外刘儒、刘甘、郑元建几人本就挂心此事,见他三人神色有异,聚过来时听闻府兵失陷,家中主事悉数死在陵华道,都骇然不已,继而大怒,“何不早早告知我等,即是这样,还要奉她为帝么?” 除官员外,太和宫外另有一人,立于前侧,一身素色常服,手握长弓,修长侧影晨光中仿佛一幅山水墨画的画卷,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山巅云海,不容亵渎。 除随从外,身后尚有五人,事至如今,请愿罢朝的,只余这六人了。 时局瞬息万变,昨日这时候,谁能想到会是这般情形,起势时声势浩荡,回落悄无声息,一点水花也没翻起。 高茂舟苦笑,示意郑元建噤声,“大人有所不知,消息传回府前,府外已围满麒麟军,只待我等有所动作,便是抄家灭族之祸。” 高茂训连着两夜没得睡,脸上皆是倦怠,“今晨我设法从府中出来,早早去了城门,回城的麒麟军兵丁之众,当有万人,想是早早设下埋伏,时机一到便水淹陵华道,府兵全军覆没,我堂叔殉难,尸首都还没找到,但未得诏令,私聚府兵本就是大罪,眼下这苦果,只得硬咽下了。” “这朝内朝外,用得到咱们的时候,自然鼎立支持,送钱又送粮,现在你看看,谁会站出来为我们说上一句话,不落井下石,已经算极要脸面的了。” 李高驰是朝中老人了,岂会看不清眼下形势,以沈为首,李、高、宴、郑、刘,六家得太/祖文帝特许,可豢养府兵,到废帝一朝,再无增减,他五姓府兵失陷,其余这些朝臣只有暗地里拍手庆贺的份,哪里会和他们同气连枝。 “现在形势复杂,便是我们族内,也不见得人人都愿意与新帝为敌。” 就看那被下了大狱的鸿胪寺卿马杭,入狱前扬言天下男子会为其讨回公道,现在他在朝为官的一胞兄,一族弟,正到处活络关系,生怕马杭先前得罪了陛下,马氏一族连参加遴选的机会也没有了。 李高驰纵然是个躲过几场浩劫屹立不倒的老臣,这时也不得不齿寒此女心机之深,心计之歹毒,看着一众喜气洋洋有如过新年的朝臣,一时没有好计策,面色阴沉灰败下来。 七人相对而立,相顾无言,宦海沉浮多年,谁也不曾把这女子放进眼里,终日打雁,如今被雁啄了眼,给一女子拿捏在手心,耍得团团转。 “先前倒小瞧了她,想来那十万麒麟军,有些真功夫在里头,此等心机,着实不容小觑。” 气氛一时凝滞,却不敢妄动,如今再反,拿什么反。 “陛下驾到,安平王驾到,宣百官太和殿觐见——” 禁军位列两侧,守备森严,谒者唱喏声传来,太和宫宫门次第渐开。 百官应声领旨,分文武两列次第入殿,到祭台前,便又都不由自主屏息立住,神魂飘忽。 那祭台丈余高,晨曦破晓,天光攒簇,远云层叠浩渺,立于上首的女子神清骨秀,面容似仙君神明,通身清正气度,压得一身明黄黯然失色,只觉天/朝毓秀,朝霞紫气东升,才有这般盛世风流。 蓝开寻常随身伺候,见得多了,也不敢多看,这时随在旁侧,见下面百官几乎个个神思飘忽,呆然站立神往,心中一时莫名激动,一时又戚戚然,十分同情,似他和中正楼里伺候的宫女,平常做事,都得需要极大的毅力,否则常常看一眼便挪不开视线,若非陛下不计较这些小节,他们脑袋也不知掉多少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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