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鸣骇到腿发软打颤,“下去有什么用,咱们还能跑得过洪水不成?” 虽是知晓来不及了,几人还是沿着山麓往东赶去,到天际微微泛白,几人赶到陵华道时,陵华道满地死尸,山涧堰塞成湖,数千死尸被冲至湖边,堆叠成坝。 很快又一阵水流冲来,冲散了尸体,顺流而下,不知飘向哪里了。 “这么多人……都死了。” “都死了,刘家军,高家军,沈家,李家,旗帜全飘起来了。” “怎么河水突然改道了,又没有下雨,也没有涝灾……” “这是天罚么?幸亏我们没有参加……” 宴归怀望向上京城的方向,神情凝重,吩咐家丁,“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找找看各家主事。” 两名家丁面上已经没了血色,回禀的时候声音都带着怯意,“属下听得到刀兵声,就在湖外不远处,应该是在清理漏网逃逸的人。” 湖畔有一深蓝旗帜,裹满泥沙,依稀能见沈字一角,千柏赤红了眼睛,欲往前奔去,却是力竭,直挺挺栽倒在地上。 鹤鸣忙搀扶住,把他放回担架上,看谷下遍地死尸,并不敢多问一句。 宴归怀望向上京城的方向,遍体生寒,此次府兵气势,除沈家不与其争势外,其余四家谁都想当摄政王,五姓里两姓参战的是当家家主,余下三家,也皆是族中权盛的顶梁柱。 如今被一网打尽,悉数填埋进了陵华道,元气必然大伤,刘家宗族内本就一盘散沙,下一代无出色的子弟,单靠刘句撑着,如今人一死,这一姓世家,没落只是迟早的事。 气氛沉凝,只有盘旋的鹰隼,鸣叫着找能吃的食物。 天光破晓,再过不到一个时辰,禅位大典就要开始了。 宴归怀看向远处的上京城,沉沉吐了口气,“事已成定局,回罢。” 又吩咐两名家臣,“你们回安县庄子上去,把府兵都解散了,让他们回家,打发得远远的,以避杀身之祸。” 家臣一时不愿,十分迟疑,府兵何等重要,对世家来说,失去府兵,便失去了一层重要的庇佑,且这些府兵都是花费大价钱大心思,悉心培养的…… 家臣舍不得,却又刚看了这一场人间浩劫,不敢耽搁,急匆匆领命去了。 中正楼里有一座高楼,是司马节建来摘星用的,顶上四方亭里可放瓜果酒水,也有帷幕能挡风,四周看台有两丈余宽,宽敞空阔,极目望去,上京城尽收眼底。 远处飞来一抹黑,原是只灰白色的信鸽,因着要夜里送信,才抹成了漆黑色,它对自己一抹黑的形象格外不满意,待腿上的信筒解了,便咕咕叫着飞到池子里,煽动翅膀洗浴,洗完飞到大老虎背上,老虎龇牙,就地一滚,那白鸽丝毫不惧,一鸟一虎便打闹起来,扑成一团。 信只薄薄的一条,元呺的亲笔信。 陵华道,已成。 崔漾指尖微动,极薄的信纸裂成齑粉,散在了风里。 崔漾沉吟,诏守在楼下的申兴许晨上来,赐与二人军节,吩咐道,“申兴你带几个人出宫,去城门口迎接麒麟军,迎进城后暂不回营,直接围住高、郑、刘、李、宴五府,如若有异动,按谋逆罪论处,满门抄斩,就地处决,去罢。” 崔漾给许晨递了一封密信,“过两日便会有前线大军的军报陆续送回,你亲自去给秦将军送信,带着一列斥候,自长安城到晋阳,沿途埋下钉子,暗中监视各郡县过卡的情况,每两日一次信报送回京,事关北地军需输送,务必小心。” 一则需叫秦牧知晓京中形势,安稳军心,二则二月一过,改朝换代的消息便能到达诸侯各地。 滨海萧寒,荆楚吴越,没有一个不是有野心的,倘若挥兵直指京城,她顺势谋划,吞掉晋阳吴顺后,便可与其一战。 今年中秋,如若能用萧寒、荆楚的城池做二十六岁寿辰礼,便是可开怀一笑的乐事。 申、许二人接了符节,应声称是,这便去了。 崔漾负手立在栏杆旁,漫不经心看星河月夜之下,上京城灯火通亮,淡红色廊灯掩映屋檐房舍,层叠绵延,至远山巍峨,仿佛一幅静谧悠远的天宫画卷。 楼台上一虎一鸟扑成一团,蓝开知晓那猛虎极有灵性,只要不做伤陛下的事,便不会发难,是以也不害怕,提着袍角上楼,见礼请安,“陛下,再有一个时辰,禅位大典便要开始了,正服龙袍已经送来,该沐浴更衣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咕咕呼宝宝,桥边的油纸伞宝宝、晴儿雨儿毛儿宝宝、虎了吧唧的斑鸠宝宝、35699141、君耳宝宝灌溉的营养液,感谢辞瑾@宝宝投喂的手榴弹,感谢宝宝们的留言…… ps,对不起宝宝们,折腾了一通,以后还是早上九点更新,作者菌以后会努力码字加更的!
第19章 、眼睑下似有水光 崔漾扫了眼小宦从, 问道,“我看阖宫上下,倒是你最从容, 先前不见慌乱,也不逃跑, 眼下也还是一般心态。” 自叛军压境,百官罢朝请名起,宫中宫女宦从逃跑了一大半, 为造就她逼不得已捉襟见肘的情形,便也没拦, 也不想拦。 蓝开听出这是夸赞了,顿时笑成了一朵小雏菊, “前头的陛下内苑不爱用宦从,顶头的宦从最多传个笔墨,小的从小就是宦人,在浣衣处洗衣服长大,陛下挑中小人,小人怎么也竭尽全力为陛下效忠,咱也认真做事了, 当真是死了, 那便是命了,不过陛下您乃真龙天子降世,小人是要跟着陛下享福了。” 崔漾倒是被他逗笑了, “放心, 死不了, 因为反抗朕的人, 死了。” 蓝开小眼睛亮晶晶的, 小碎步跟在后头,中正楼寝殿门大开着,宫灯次第,禁卫层叠,血腥气肃杀。 崔漾进去时,司马庚正站在舆图前。 那五丈长的江山舆图绣在厚实的绢布上,与传国玉玺一样,是太/祖时留下的瑰宝。 舆图原先一应是墨色,司马庚继位前,大成实际能掌握的京畿区只有上京城以及上京城城郊三十里,最糟糕时,除了崔家军,皇帝名下可用的兵丁数目百人不到,甚至于养崔家军,以及这样三百兵士,还需得司马庚节省开支,从内府出军粮。 十二年的时间,京畿区自上京城往外延伸,东至吴楚,北至晋阳,南及广汉,西至临兆。 有些是靠兵力平叛,有些则是小国臣服。 司马庚从国库空虚,无兵无粮,手无寸铁走到这一步,如若给他一点气运,不是关中粮仓五年大旱,或是手里多有两名能用的战将,或者上一任皇帝司马节但凡给他留下一点口粮,大成非但不会是现在这样,甚至早晚一日能在他手中恢复太/祖时天下一统的荣光。 大成掌控区外被描成赤红的地界,是滨海萧寒,漠北麒麟军,吴王吴顺,南王吕仪,荆楚李合才。 丹砂色刺目,似乎时刻提醒着帝王,那是尚未完成的霸业。 司马庚目光落到被圈起来的陵华道上,问崔漾,“你凿垮了通济渠临水坝,水淹陵华道?水渠两旁的农田,你——” 崔漾踱步进殿里,“年前你不是和王铮商量过,改通济渠接济水,灌溉面更广?废物利用罢了,总要有所牺牲。” 他本是事先做了安排,待农人们的粮食秋收后,再行改道。 可崔九要水淹府兵,为不打草惊蛇,如何会顾惜民力……… 且她如何能确保府兵一定会走陵华道,并且会在陵华道暂时落营歇息? 刘句并非纸上谈兵之人,是参加过实战的将军,不可能不知晓,军队落营需得四面开阔,以免遭了埋伏。 除非前有诱敌之军,后有围追堵截,迫不得才自官道一路往东撤,撤进陵华道山谷…… 司马庚身体晃了晃,面色煞白,白如透纸,“七千麒麟兵没有北上,你竟没救灾?你置濮阳两地数十万百姓于何地?你既已下了这样的圣旨,何必非要在此时动兵戈。” 崔漾示意宫女上前与她更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我相信你比别人更懂得这个道理。”至于这些府兵,司马庚一直未动,是因为无论是府兵还是世家,基本上都效忠于他,他无需动,暂时也不需要动。 她情形不同,不能一概论之。 数十万百姓……… 江山落到这样一个人手里,司马庚几乎站不住。 崔漾见他面色苍白,眸中带有怒痛之色,唇角甚至已溢出鲜血,倒也不意外,虽然奇怪,但从司马庚历年来的所作所为上看,他是极其爱惜百姓民力的,大成近三分之一的粮食来自关中沃野,五年大旱赤地千里,去年那般困难的情形,他也未弃这些两地百姓于不顾。 换做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现在约莫是觉着江山落在她这个妖人掌中,百姓水深火热,怒痛自责,一时哽住了呼吸,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前栽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崔漾移步上前,能动的右臂接住人,蹙眉看他颓然怒痛,一时倒无言,这样一个从泥澡中走出来的人,竟是立了志要做明君的。 实在是奇怪之极。 崔漾视线落在他苍冷如纸的面容上,看了一会儿,掌心运力,震出他一口心头淤血,到他脉息恢复了些,方才道,“救灾粮自会从北地秋家的粮仓调配,不日便有消息了,假使这条路出了差错,也会从九原转运,不至于比从国库调运还慢。” 司马庚幽幽转醒,发觉自己被对方斜揽着,那一双凤眸离得极近,不由呛咳起来,自己扶着屏风站直了。 秋家虽比不上李家,但也是漠北第一富庶人家,布、粮、盐、鉄皆有营生,平素不显山不露水循规蹈矩,竟是早已和崔九勾结到了一起。 但救灾了就好。 见宫女捧着衣物躬身进来,便背过身去,自己扶着屏风站好。 竟是连龙袍都改了。 原先大成服水德,制式一应取的玄黑色,眼下那托盘里都是带着银光的明黄色,改朝换代的野心昭然若揭。 外头月落霜色,寅时将至,再过一会儿便是禅位大典了。 此一役已然败了,再难有转圜的余地,司马庚阖目,又很快收敛神思,缓缓道,“司空氏留下的宝藏并不在宫中,当年拿到藏宝图,我熟记于心后,便将宝图毁了,天下只我一人知晓司空氏留存的宝藏在何处,陛下若肯信罪臣,臣愿出海,替陛下寻求仙山宝藏,略表寸心。” 崔漾听了笑,扫了眼只留个背影的人,知晓这人依旧是不肯放弃,你看他做了皇帝,吃便吃那二两饭,睡睡一张旧床,屋顶漏了也没有修缮的欲望,后宫荒芜长草。 看不出一丁点世俗欲望,但与幼时一样,为了留着性命复起,坑蒙拐骗能屈能伸,可谓无所不及其用。 只要有一丁点希望,也绝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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