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庚是‘白痴’,‘听不懂’命令,自然不会搭理她。 后头这个白痴竟是被推上了帝位,成了大成史书上不得不提的白痴皇帝,当时不觉如何,多年后却觉草蛇灰线。 司马庚虽然‘白痴’,但毕竟是个皇帝,名誉上什么事都需他点头,因为是白痴,臣子们有事都愿意来问问他,因为此举非但名声好,还能哄骗皇帝,看一看白痴皇帝被耍得团团转的可笑模样。 偏生就是这个白痴皇帝,弄得崔、王两家宿怨越深,父亲嫌王行挡道,王行嫌父亲碍眼,两看相厌。 到华庭之变,崔府上下满门尽屠,父亲和八位哥哥死于非命,华庭殿血染长阶。 那时司马庚收买了崔府的老管家崔石,同时佯做帮她逃出皇宫,由着这点恩情,从她手中拿走了崔家军铜符,接手了收到消息从漠北奔回来的崔家军。 转头再把她的藏身之处卖给沈家,一则借刀杀人,她一死,崔家军没了原主人,为他司马庚所用顺理成章,二则卖沈恪一个好。 王行怀疑司马庚与沈家沆瀣一气,想动他,从此也要多掂量三分。 士族夹缝中,这个白痴皇帝非但保住了性命,还真正坐上了龙椅。 羽翼渐丰后,他甚至打着为崔家平反的名号,一石二鸟,赢得了崔家军死心塌地的忠心,也拿下了王行的人头。 说起来谁信呢,两个为官数十载、权倾朝野的权臣,被这样一个十四五岁的白痴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真是可笑,可叹。 崔漾从司马庚身上学到了一种很好的品质,忍,忍到时机到的时候。 华庭之变是司马庚的时机。 如今鲁王之乱,是她崔漾的时机,为这一刻,谋划了十二年,也等了十二年。 崔漾唤两名宫女进来,伺候司马庚更衣,司马庚却不肯,伤口血流如注,也不肯脱下那身被鲜血染红的破烂衣衫。 崔漾似笑非笑问,“藏宝图在你身上?” 司马庚能动的左手挥开宫女,带动肩背上的血窟窿,浑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面色煞白,却依然无波无绪,仿佛没有痛觉,“洛将军大可搜搜看。” 崔漾懒得纠缠,折扇在案桌上点了点,“写吧,退位诏书。” 她掌下控制了力道,虽然分了筋,司马庚没有自戕的力道,但提笔写字还是可以的。 司马庚手垂在椅子两侧,身体往后靠近椅背里,阖上眼睑,闭目养神。 这诏书他不会写,纵然他不屑于司马这个姓氏,也绝不会求饶。 尤其是对崔漾求饶。 司马庚喉咙痒,咳嗽了好一会儿,待呼吸平顺时,便歪在了椅子里,眼睛闭着,脸色因失血,泛出苍冷的白色。 崔漾在殿中缓缓踱步,并不是很意外。 司马庚是不肯屈服的,司马氏这一代,六个兄弟,九个堂兄弟,共十五人里,除了三个是碰上王行心情不好要杀的,其余十二人,都在设法反抗王、崔二人,企图摆脱权臣的控制,虽然死了,骨头到底是直的。 崔漾唤了声阿熔。 殿外闪进一黑衣男子,全身包裹得严实,面容也用黑巾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俊采星驰。 崔漾吩咐道,“你去金銮殿,‘河清海晏’那块匾额后,把玉玺拿来。” 司马庚面色微变,陡然直起了身体,又缓缓靠了回去,垂眸,面色苍冷。 黑衣男子去了不一会儿,果然拿着传国玉玺来,殿中几人皆是大喜,“主上如何得知。” “拟旨罢。” 崔漾第一次见司马庚时是五岁,司马庚六岁,在吃泥巴,她没见过人吃泥巴,跟一路,跟到一座还没有她家囹圄大,一眼能望到底的破院子前,看司马庚先爬到石块上,踩着脚把一块脏了的面饼藏到匾额后头,下来后才进院门,被里头的宦从打一顿,等那宦从骂骂咧咧走了,小白痴才又跑出来,把面饼拿下来,双手举着,摆到已故皇贵妃的牌位前。 司马家的子孙都会在正堂摆放至亲的牌位,这是从太/祖那一代便传下来的规矩,意思是阳间的亲眷摆一点吃的,身在阴间的族亲也不会饿着。 还没等崔漾走,那官宦折回来看见,非但抢了饼子,又是一阵毒打,这回小白痴不像之前,他和宦官拼命抢,结果自然是头破血流。 那时的崔漾五岁,从没见过有人会为一个饼子打得头破血流,以为只有白痴才这样,她生活总是无聊的,喜欢甩掉婢子到处乱跑乱窜,便带了许多的东西,放到匾额后,小白痴乐哈哈地夸赞那里有聚宝盆,拍手又蹦又跳。 她看得乐,后头懒得藏了,明目张胆拿东西塞上去,小白痴拍手叫好,口里喊聚宝盆变成仙女了。 “仙女好心有好报!仙女越变越美!” “今天又见到仙女了!仙女是庚庚见过最美的仙女!” 一夸夸了好些年,连词也未变过,她以为疯傻的白痴说的话必定真心真诚,每每都很高兴,非但拿吃的,有时他生病或是受伤,伤势病情很重,也拿药给他。 直到十二岁。 如今看来,她也不比王行他们高明多少。 大概类似街上看耍猴罢。 想着这猴真傻真好笑,岂料那猴心里也正想,这人真傻真好笑。 杨明轩拟定了旨意,崔漾看过,没什么异议,“便照这么办吧,发圣旨,令三百秩以上诸百官明日卯时金銮殿议政。” “是,主上。” 圣令送出皇宫,进宫探望皇帝的臣子听闻皇帝伤势严重,便也不急于这一时,先回府了,毕竟皇帝当真伤得不轻,需要休息。 两名医师进来给司马庚看伤,见皇帝已经昏迷不醒,请了主上到外间说话。 到屏风外响起压低了的说话声,司马庚才缓缓睁开眼睛,稍稍能动的左手费力地探进中衣里,自囊袋里摸出半片绢丝。 透明的绢丝里封存着半朵凌霄花,绢丝不过幼童巴掌大,凌霄花冰蓝的颜色已经褪去,显出很旧的灰白。 司马庚垂眸一瞬,将绢丝卷成一团放入口中,嚼一嚼咽下肚,重新闭上眼睛。 自始至终,他没发出一点动静,呼吸心跳,都与睡着了无疑。 两名医师面带着忧色,张青行礼回禀,“陛下伤及肺腑,伤势太重,若非有内功深厚之人与他疏通淤堵的血脉,活不过一月。” 崔漾权衡着各方势力,“一个月尽够了,明轩,你找婢子来给他洗漱沐浴,他要不肯,硬剥了套上。” “是。” 里间却传来些轻微的碰撞声,崔漾闪身进去,见司马庚口中吐出大片鲜血,出手如电封住他身上各处大穴,拧眉拾起榻边瓷瓶,扔给张青,眸中落满霜寒,“原来你非但擅长装傻,装睡也是好手,何必着急死。” “是千机———” 剧毒,入口即溶,顷刻便要毙命,“陛下!快给他逼毒,迟了来不及了。” 崔漾掌心抵着他的后背,正要运功,微一顿,怒极反笑,“自救?置之死地而后生?” 千机毒多一丝他都不能活,要把毒素逼出来,真气游走各处经脉,自然是要疏通经络。 崔漾已经很久没动怒过了,“逼我出手救你?” 司马庚气若游丝,唇角都是鲜血,明知不该,却还是忍不住朗笑出了声,“怎么,事到如今,落将军难道还能放任朕被毒死宫中,史书上记洛将军乱臣贼子一笔,遗臭万年不成?” 床榻上半死不活的人一身血污,笑容却实在张狂,是那种天下能耐我如何的不屑与张狂,仿佛谁也没有他聪明,谁也没有他厉害,谁都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不可一世。 崔漾手痒。 “啪——” 崔漾挥袖一巴掌,拍在他侧脸上,司马庚被打得偏向一边,歪倒在床榻上,意识昏沉,一动也不动。 崔漾眸色冰寒,几年前查清楚是司马庚叫人给沈恪传的消息,也是司马庚收买崔石,用虎符接收了崔家军时,她就想这么做了。 当然,一巴掌似乎是太轻了些,无法洗刷两家仇怨。 殿中气氛凝结,杨明轩张青等人垂着头,并不敢多说话。 沈熔闪进来,一双露在外面的双眸灿若星辰,装满不赞同,“何必这样麻烦,谁阻挡你,我就杀了谁。” 崔漾不语,许半山知晓这蒙面护卫性情乖张,又同自家主上亲厚,担心主上失了耐心,走了司马昌老路,少不得要劝说两句。 “毒杀乃是下下策,一则怎么都瞒不了人,二来司马庚不失为明君,朝中忠于他的良臣干将死伤多,也还有不少,且他在百姓群臣、士林间也颇得拥戴,毒杀了他,名不正言不顺,替国无名,天下群起而攻之,平白多出许多麻烦事。” 说着不免朝主上望去,目光急切,千机之毒非同小可,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又见主上摆袖坐于榻旁,托起昏死的人,掌心运力,便俱都住了嘴,无声地退到外面等候了。 沈熔是一把刀,如指臂使,崔漾指哪里,他打哪里,一闪身,便又不见了。 清晨第一缕天光照进床帐,宦官婢女鱼贯而入,伺候皇帝更衣。 崔漾冷眼看着,司马庚这会儿倒不抗拒被人脱衣服了,一幅好皮囊显得安静平和。 崔漾也不深究,只淡声道,“去金銮殿。” 金銮殿十余年不曾翻修过,鎏金斑驳,朱红色暗淡,却越显肃穆大气,文武百官列于两侧,往常靠后的小官,离得远,纵是抬头,也难见天颜,今次却往前挪了六丈有余,殿中空荡荡的。 凡是在京的官员,比三百秩以上,都到齐了。 大成遭此劫难,官员们心情郁郁,连寻常的寒暄问好都省了。 见同僚红了眼眶,又有小官出言宽慰,“幸得麒麟将军,天降神兵,一箭射穿了司马老贼,叛军已平,大成定会走上正途的。” 他话音一落,就响起一声冷呵,是中大夫范阳,“只怕刚诛豺狼,又来虎豹,你不见城郊屯兵数十万,南营、北营、五城兵马司、羽林卫、郎官营如今都在麒麟军治下,自北阙入金銮殿,一路重兵把守,守卫森严,他洛麒麟,当真不是来篡国夺位的么?” 小官呆了一呆,如遭雷击,半响才稳住身形,“这……可麒麟军给城中百姓发了粮食,若是贫农,不管是住在城中还是郊外村乡,只要家里没粮,就能凭户籍领六日带壳新稻米,若是商户,也可花钱买粮或者以物换粮,价钱比六月前还要低一分,百姓们都说天佑大成,这才有麒麟将军这样的正义之师……” 他话音落,有人附和,更多人是嘲弄,浮沉宦海多年,落麒麟一手掌兵,一手掌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威慑有了,人心也有了。 “大成危矣……” 竟有一大儒,当场解印脱衣,诵着太/祖立疆渡水时作的高歌,悲怆而去,余下官员俱是戚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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