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草说:“我再给大家添点荤腥。”说着,掏出一个小弹弓,咻一声,正打中树上的一只麻雀。 孩子们轻轻欢呼一声,一窝蜂似地跑过去捡麻雀。 顾春和大喜,“你什么时候做的弹弓?” “昨天,粮食一被偷,我怕有宵小对姑娘不利,就连夜做了这个小玩意。”萱草耍了两下,“一只麻雀不够吃,姑娘先回去,我再打几只来。” 然而僧多粥少,任凭她俩再绞尽脑汁到处搜罗吃的,七天天过后,仍是再也找不出一棵野菜,一粒米了,连鸟儿都不见几只。 已经有人开始剥树皮。 正一筹莫展之际,负责清理城楼的老牛兴冲冲找她,“顾娘子,我听着那头好像有声音!” 堵在出城的路上,原来小山似的废墟泥石,已被清理出一片空地,隐约能听到外头铁器敲打的声音,还有杂乱的人声。 救援的人来啦! 顾春和激动得几乎坠下泪来,想喊,可嗓子哽咽住了,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萱草沿着泥堆向上爬,运足气力大喊道:“那头的,有喘气的吗?” 稍停片刻,泥堆后头传来一个男声:“萱草?” 许远! 既能听见声音能通话,就说明外面泥石被清理得差不多了。顾春和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翻腾起来,一股热气冲抵得头昏脑胀,手指尖都在抖。 萱草深吸口气,“是我,姑娘也平安。” “等着,两天!”许远喊。 顾春和一怔,迅速反应过来,“牛大哥,快去告诉大家伙,再坚持两天,我们就得救了。” 老牛咧开大嘴傻呵呵笑着,不知从哪翻出来一面锣,边敲边喊:“乡亲们,有人来救我们啦,乡亲们,有人救我们啦——” 稀稀拉拉的人从窝棚、从废墟里走出来,神情从麻木变得不可置信,再到狂喜,最后是号啕大哭。 随着锣声远去,更多的人走上大街,喜悦从这一边传到那一边,逐渐漫延到整个滦州。人们发疯似的跳跃着,欢呼着,互相抱着,死气沉沉如荒墓一般的滦州城沸腾了。 顾春和扶着膝盖慢慢蹲了下来,这个时候她才感觉到疲惫,浑身酸疼无比,所有的关节似乎生了锈,每动一下,身体都在喊疼。 “姑娘。”萱草心疼地望过来,从未流过泪的她,眼眶竟然开始发烫,伸手一摸,脸上已全是泪水,“我们熬过来了。” “是啊,等出去了,我先要痛痛快快洗个澡,换身衣服,我身上都快馊啦!”顾春和眼睛笑得弯弯的,“然后大吃一顿,葱爆羊肉、水晶冬瓜饺、小炒牛柳,还有糟鱼糟鸭舌,芙蓉鸡片……嗯,吃饱了就睡他个三天三夜,谁也别叫我起来!” 萱草被逗乐了,仔细端详她半晌,忽然感慨道:“姑娘开朗好多,之前一遇事就哭,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我看着都着急,现在已经成为大家的主心骨。” 顾春和失笑,“不敢当不敢当,无非是没有依靠,苦苦支撑而已。” “可是没有姑娘,那些孩子根本活不下来,换个人带五百石粮食进来,或许这里已经因为抢粮生乱子了。” 因为我不能总呆在原地,等着他拉我走。 顾春和抬头仰望天空,今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很好,一圈圈光晕晃得她有点睁不开眼,不由把手遮在额前。 左手腕空荡荡的,如果知道她把手链抵给了别人,那个人肯定会生气的。 他生起气可真够吓人的,得想个法子哄哄。 太阳往下拉了两分,漫山遍野便抹上一层晚霞的颜色,谢景明玄色的衣服也染上了红色。 从京城到滦州,一千六百里的路程,换马不换人,仅用四天就到了。 许远见到他时,很是大吃一惊。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不止是衣服,脸上也是灰扑扑的,下巴冒出胡子茬,发髻也松了,碎发从额前耷拉下来,竟带着一种沧桑感。 就是急行军,也没见郎主这般疲乏狼狈过。 谢景明翻身下马,脊梁依旧笔直,“滦州城情况如何?” “还没好,再有两天即可通行。”许远答道,“顾娘子、萱草平安,顾先生,平安。” 谢景明绷紧的神经瞬间松弛,身形不由一晃,差点摔倒。 然不等别人扶住,他自己就站好了,吩咐许远,“这里不用你伺候,滦州盯着去。” 许远应是,一向话少的他临走前反常多了句嘴,“郎主还是好好休息,收拾干净,顾娘子看了也高兴。” “用你提醒?”谢景明笑骂,“滚!” 但他也知道,接下来还有无数事情要做,而自己的身体已疲惫到极致,必须休整一晚。 摄政王降临,当地州府不敢马虎,本想请他住到周边的县城,结果人家偏要离滦州城近点,选来选去,离滦州城比较近,又比较气派能住人的,只有富商石家。 因派人提前通知石员外,并再三叮嘱,一定要伺候好这尊大佛。 石员外一听摄政王要住家里头,美得鼻子冒泡,全家上下百十来口总动员,把府宅各处打扫得一尘不染。大暑天的,怕热着王爷,愣是高价购得一批冰,用雕花冰鉴装了,摆满了正院的屋子。 至于铺的盖的,吃的喝的,更是无一不精,无一不贵,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帐幔钩子,都是金子做的。 等谢景明进石家一看,满脑子就俩字:有钱! 沐浴更衣过后,石员外已准备一桌盛宴。 谢景明看着桌上的菜,微微挑眉,“鱼唇?” “正是。”石员外略带得意道,“不知道王爷喜欢吃什么,小民就擅自做主了,若是不合口味,只要王爷说一声,小民立刻让他们重新做一桌上来。” 谢景明笑笑,“不用,劳你费心,已经很好了。” 得摄政王一声赞赏,喜得石员外抓耳挠腮,正琢磨着说两句笑话应应景,不妨帘栊微动,自家宝贝闺女从后面绕出来。 石娘子妆容精致,衣衫华丽,白玉似的手端着托盘,含羞带怯地走近,“王爷一路车马劳顿,这是我亲手做的合欢汤,最是清肺去燥。” 说着,把汤碗放在谢景明面前,收回手时,袖子还有意无意地从他鼻尖掠过。 谢景明脸色一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道:“这手链哪儿来的?” 常年拉弓握剑的手,手劲非同小可,石娘子又惊又疼,小脸都扭曲了,“放手,放手,爹,爹!” 石员外吓出一身冷汗,“王爷,手下留情!” 谢景明反而收紧几分,“说。” 石娘子疼得脑子直抽抽,“一个姑娘送我的,当时她快死了,我帮了她一把,她就把这手链送我了。” 反正那女的再没回来,定是死在滦州城了,死无对证,也许还能凭此和王爷搭上关系。 谢景明愣住,忽而一笑,“你说的是真的?”
第92章 谢景明长相很能唬人, 颇有种风光霁月竹林君子的风范,嘴角总带着一丝平和的浅笑,看上去就像永远不会生气似的。 莫名就给了石娘子自信, 躲在窗后只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敢自作主张跑到前面招惹他。 可惜如意算盘打错了。 谢景明虽还在笑, 可那笑是明晃晃的鄙夷和厌恶,他的目光冰凉凉的,好像一把看不见的刀, 削掉了石娘子的头皮。 此时她才惊觉,面前的人是杀过人、屠过城的摄政王, 谈笑间就清洗了半个京城的摄政王! 她被他外面的温和迷惑了。 谢景明取下手链,随手把她搡到地上, 冷冷道:“撒谎也要看看对象是谁,来呀,把她左手砍掉。” 立时有护卫上前拿人,尖利的叫声回荡在厅内,石娘子恐惧得面孔都扭曲了。 原来顾娘子说的是真的,这手链真的是摄政王给她的! 石员外忙叩头告罪,隐去哄抬米价逼迫顾春和等事, 只说她抵押手链借米, “小女不该说顽笑话哄骗王爷,还请王爷看在我家为赈灾出力的份上,高抬贵手, 饶小女一命!” 谢景明冷冷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 那位姑娘还活着。” 石员外脑子轰的一声, 只觉心慌气短耳鼓哔哔作响, 再看女儿脸色惨白, 一摊烂泥般瘫在地上,已是人事不省。 陪坐的各级官员皆是敛声屏气,要么不看他,要么看好戏,连个说情的都没有。 保命要紧,石员外再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把来龙去脉说了个干净,末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小鸡啄米似的磕头求饶。 谢景明看向知州,“一斗米哄抬到千文,你还说他是个乐善好施、素有善名的乡绅?你的眼睛和耳朵,该治治了。” 知州尴尬地笑笑,斜眼瞪了通判一眼。 通判干咳两声,厉声斥责石员外,“官府三令五申不得哄抬市价,尔等竟敢顶风作案,该当何罪?” 石员外一听,有转机!一咬牙,叩头道:“我愿意捐钱捐粮赈灾,但求大老爷开恩饶命啊!” “把你家账本交出来,你们几个合计合计,石家捐多少合适。”谢景明把球踢给在座的官员,却绝口不提他的意见。 那些官凑在一起琢磨来琢磨去,谁也猜不透摄政王的心思,为了头上乌纱帽着想,干脆掏了石员外七成的家当! 石员外心疼得吐了血,一想不能光我自己倒霉,愣是把其他豪强富商拉了个清单,暗搓搓交给通判大人。 有石家这把尺子在,再加上摄政王冷眼盯着,其他人也不敢太落后,捐出的钱粮大大超出了官府的预期。 他们捐的钱粮,包括朝廷调拨的赈济款,谢景明交给内宦李勋管账,他是李勇的干儿,账目交给他,也就相当于交给了官家。 这些都是后话,转天,刚晴朗没多久的滦州又下起雨来,一下就是一整天。 “通了!通了!”许远浑身湿漉漉冲到一处庄户院——那场晚宴当夜,谢景明就离开石家,找了户普通人家借住。 “好!”谢景明霍地起身,长时间压制的思念如洪水一般冲上来,心像骤急的马蹄一样不住跳动。 走路都有些飘,上马,疾驰,停下,看着从倒塌的城楼中挖出的道路,他竟有些恍惚,记不起自己是怎样来的了。 “王爷,您来得正好,我们刚发现,那上面有个堰塞湖,水位已经很高了,必须马上分流排险,一旦崩溃,不止是是滦州城,下流区域也要被淹!” 几个满腿是泥的官吏冲出人群,指着半山腰叫道,“十万火急,再晚就来不及啦!” 谢景明登时清醒过来。 他深吸口气,脸上又恢复成冷静温和的样子,吩咐随行差吏,“抓紧疏散灾民,按照既定方案统一安置,帐篷、粮食、药草、衣服即刻到位,所有官员各司其职。若有推脱渎职者,用不着请示官家,我直接把他就地罢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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