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头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 顾春和垂下眼帘,将眼中复杂的神情掩盖住,“是的,我们都知道,你是按照皇后的标准培养的,能力自然不是一般闺阁姑娘可比。其实不单是你,柴家对每一位姑娘,都有自己一套独特的教养方式,而柴家的姑娘,都能嫁到最合适的人家。” 她想说什么? 柴家素不吝惜对自家女儿的投入,光是请老师的束脩就有万贯之多,一家有女百家求,柴家女儿当然能嫁给如意郎君。 小姑姑只喜诗书,不善庶务,难于应对复杂的人际关系。祖父没给她定门当户对的世家,许给了家境平平,人口简单,但才学极好的秀才。 祖父眼光极好,短短五年,小姑父就高中进士,如今也是河北东路的大员了。 还有三妹妹,和其他姑娘不一样,最爱骑马射箭,一见书本就打瞌睡,祖父便把她嫁到胶州守备,正趁了她舞刀弄枪的心愿。 等等,河北东路,胶州…… 柴元娘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恍惚记得小时候,有位姑姑戏言不想嫁人,要留在柴家陪祖父祖母,做一辈子老姑娘。本是一句讨好祖父母的恭维话,当时谁也没放在心上。 时间不长,那位姑姑就染上风寒,搬到庄子上住了,后来就再也没听见过她的消息。 再细想,不只是她,族中的姐妹们谈及亲事,从未有羞涩的感觉,大家直白的讨论谁家合适,谁家不合适。 至于喜欢不喜欢未来的夫君,没有人问过她们,她们也没有想过。 而合适不合适的标准,是看能否契合柴家的需要。 包括她也是一样,当初摆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与谢景明联姻,做个不受宠甚至被猜忌的皇后。一个是嫁到巴蜀范家,范家嫡长孙是她最为热烈的追求者,但范家弃文从商已久,在朝堂上早就失去了话语权。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无他,与谢景明联姻,能给柴家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带来的利益更大。 一瞬间失去浑身力气似的,柴元娘重重跌坐在软塌上,生平头一次,对生她养她的柴家产生怀疑。 是不是因为她对谢景明动了情,祖父才舍弃了她? 难道柴家的姑娘是为联姻而生的吗?一旦联姻不成,就没了用处。 心里某个地方像被刀子捅了一下,血淋淋的翻出来,疼得她想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大哭大闹一场。 可常年来的教养和信念早已刻在骨子里,柴元娘张了张惨白的嘴唇,整个人出奇的冷静,“你说的再多,我也不会做柴家的叛徒。” 顾春和重重叹息一声,许是觉得气闷,她推开了窗子。 淡淡的晨雾随着青白的曙光,悄悄地从窗缝泄进来,昏昏的烛光忽悠一下,熄灭了。 顾春和转过身看着她,“我曾经很钦佩你,优雅,高贵,聪慧,独立,世间女子所有美好的品质,似乎都能在你身上看到。” 柴元娘轻轻嗤笑一声,“曾经?也罢,你马上就是皇后,大周朝最最尊贵的女人,可以睥睨任何女人了。” “和我的身份无关。”顾春和将窗子开得更大些,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么?那天下着好大的雨,你的马车停在酒楼前,车夫跪伏在地。呵,明明有脚凳,偏要踩着车夫的背下车,为什么呢?” 柴元娘怔楞住,为什么?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这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偷袭大周三个村落的辽人是你们伪装的吧,搅动风云,挑起战端,好让北辽大周两败俱伤。在你们眼中,老百姓的命,当真贱如草芥?” 柴元娘悄悄避开了她的目光。 顾春和又说:“其实柴家和废太子谢庶人很像。” 柴元娘想不到她会这样讲,“他如何配与我们比?” “不配吗?一个为谋害官家,不惜炸堤淹城,一个为渔翁得利,不惜屠杀自己的同胞。不把臣民同胞当回事的人,当真能夺取这天下?” 柴元娘低下头,沉默不语。 看看天色,顾春和准备走了,“官家已下令关闭海防,一切商船民船不得出入港口,胶州湾柴家军的补给,难了。” 柴元娘浑身重重一颤,双肩塌了下来。 晨曦逐渐明亮起来,照在顾春和身上,闪着美妙的金色光晕。 “柴大姑娘,我至今也不认为你是个坏人,你只是困在柴家太久了,为何不出去走走?亲身体验你们眼中‘蝼蚁’的生活,或许会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柴元娘怔怔地看着顾春和远去的背影,良久方喃喃道:“出去?我已经被他软禁了呀……” 然而转天,院子里层层把守的侍卫就撤走了。 丫鬟问她,“我们还回渝中吗?” 柴元娘不打算回去,“既然谢景明无意杀我,咱们就安安稳稳在京城呆着,看看到底是他谢家赢,还是我柴家能翻盘。” 大周皇帝御驾亲征,韩斌几人坐镇后方,而京城有史以来第一次施行了宵禁。 虽是凛冬将至,因后方补给到位,前线推进速度极快,且谢景明也不是全线攻击,他是只追着宗元的王庭打。 至于其他北辽部落,只要不招惹大周军队,谢景明根本不予理会。 北辽部落众多,人心不如大周整齐,一时间出手相助的少,看宗元热闹的多。 而且这一年来,他们在边贸中尝到不小的甜头,吃得饱穿得暖,谁还愿意大冬天的替宗元打仗? 更有一些部落头领,联合起来声讨宗元没事找事,破坏和约,又让大家饿肚子,简直蠢透了,干脆换个人当北辽大汗吧。 宗元万万没想到,遭受内外夹击的竟然是他! 天气越来越冷,谁都知道谢景明想要速战速决,有道是忙中必出错,宗元咬牙等着谢景明出错,可他等啊等,等啊等,就是等不着啊! 屋漏偏逢连夜雨,柴桂承诺的“一南一北,同时起事,两面夹击,划江而治”,也没了下文。 莫说柴家的一兵一卒,他连一根草都没看到。 宗元气得要砍了柴桂。 柴桂也摸不清头脑,来之前祖父说得很清楚,只要谢景明大军越过边境,柴家军立刻就从海路攻过来,直扑空虚的京师。 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就被谢景明的大军堵在了一处小山坳。
第107章 曹柔自告奋勇, 要充当急先锋,领三千人马杀宗元一个的落花流水。 大冷天的,曹国斌愣是急出一脑门子汗, “快消停点吧,官家没追究你越权领兵就够意思了, 你还在他面前来回晃悠,生怕他不治你的罪吗?” 曹柔想不明白,“我明明替官家出了口恶气, 怎的还要怪我?我是越权了,可我也杀了很多敌人呀!” 曹国斌低声道:“许清私底下提醒我, 是柴家的私兵伪装成辽人袭击村子,故意引我们上当, 偏巧你就一脚踏了进去。 如果缓一缓,先将此事上报朝廷,说不定能以此为由戳破柴家的伎俩,给官家清算柴家提供一个恰好的时机。 曹柔脸白了白,语气已经软了,“他瞎说的吧,官家都没说话。” “废话, 都到了不得不战的地步了, 说这些,擎等着扰乱军心吗?站前斩将是兵家大忌,官家隐忍不发, 不代表他不在意!” “可官家一直想灭了北辽, 让咱大周北方边境再无隐患, 我这也算间接帮了他……” 曹国斌只觉胸口闷得慌, “你听听你说的, 你自己信吗?官家是想彻底击溃北辽,可不是现在。” 官家不管不顾疯狂追着宗元打,就是因为耗不起,必须速战速决。拉锯战对大周没有任何好处,再拖下去,待到春天回暖,柴家的水兵肯定会从海路攻进来。 表面上看是大周压着北辽打,可实际上,边防军多了很多不必要的伤亡,别说官家了,他都觉得窝火。 妹子杀的辽人本就无辜,边防军死去的兄弟更是毫无疑义的牺牲! 忍了又忍,看着妹妹泫然欲泣的脸,曹国斌不愿妹妹再背负沉重的心理负担,到底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曹柔终于开始害怕了,“那、那官家会不会讨厌我?” 曹国斌的语气透着十二分的无奈和疲惫,“妹子,你那点心思哥哥也明白,没可能的,还是担心担心咱老曹家吧。唉,你越权领兵,那些兵也跟着你去了,别人眼里边防军都快成曹家军喽,他们要是参你哥一本‘拥兵自重’,你哥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不会的,官家一来边防军你就在身边跟着,足足十年的情谊呢,除了许家兄弟,没人比你圣眷更重。咱们曹家最是忠心,官家都看在眼里呢,发落谁也不会发落咱家。” 曹柔不停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说给哥哥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对这个妹子,曹国斌是又头疼,又心疼,只得再三叮嘱:“你老老实实呆在后面,千万低调行事,或者干脆回家去。” 曹柔犹犹豫豫地问:“哥,我是不是……犯了很大的错误?” “天塌下来有哥顶着,不怕!”曹国斌摸摸妹妹的头,转身出了军帐。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帐篷,恰好落在那柄棹刀上,刀刃泛着冷凝的金属光泽,和金色的阳光交织在一起。 灰尘在光束中跳舞。 她的心也在光束中跳舞。 曹柔抱着棹刀,脸颊紧紧贴在冰冷的刀身上,似乎看见那个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阳光照在他身上,黑色盔甲闪闪发光。 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冰冷的刀上,无声无息滑落,不留一丝痕迹。 凛冽的寒风卷着厚重的云层,嘶吼着,翻滚着,从北面天空黑沉沉压过来,眼看一场暴风雪是不可避免的了。 入夜,好一场大雪。 辽人彪悍,辽地的雪似乎也比大周凶猛,不是纷纷扬扬漫天而下的雪花片,而是风卷着雪,雪携着风,以崩塌之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浑浑噩噩,苍苍茫茫,白毛风刮得旌旗东倒西歪,战马哆哆嗦嗦挤成一团,这样的天气,长在温暖腹地的大周人显然不适应。 连巡防的大周哨兵都躲进帐篷里烤火去了。 风雪狂暴的嘶吼声掩盖住军队行进的声音,人们低着头,一步一滑,喷嘶着白气,奋力在雪地里前行。 宗元紧紧盯着前方的隘口,近了,近了,只要从这里出去,谢景明就再也抓不住他。 等他喘过气,非要狠狠咬下大周一口肉不可。 寒风凄厉地吼叫着,听着像无数人在喊,“杀啊!杀啊!” 错觉,一定是错觉,一定是他太紧张了。 “前面,前面!”身旁的侍卫指着隘口惊恐地大叫。 宗元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山头上响起“嘟嘟”的号角声,紧接着,无数箭矢穿过雪雾,如俯冲的苍鹰一般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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