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是女子,即便圣人嘉奖她的聪慧,即便她出身名门,即便她师从大儒。 有那么多的即便,只要她是个女子,这些能让男儿飞黄腾达的条件在她身上就全都无用。 女子不能为官。 一个女人的一生,好像只能容纳下一件事,那就是嫁人。 既然已经心死如灰,那么嫁给谁都没什么关系。 宋暮待她这样好,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报恩也罢,苟延残喘委身于人换最后片刻安宁也罢。 左右圣旨已经请来,她这副残躯最后能有点用处,也是挺好的一件事。 她以前曾幻想过若是魏玉回来,他们顺利的成婚了。 没有人会再耻笑她,她们会羡慕她能嫁给魏玉,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所有人都会因为她这些年的等待,坚定的付出而赞许她。 而那些胆敢当面不尊重她,冒犯她的人都会被惩罚。 但当这样的事情以另一种方式达成,她发觉心中却没有什么快慰。 她发觉自己心中有怨,有恨。 她怨父母满心的筹谋,理所应当的拿她做棋子,对她只有彻头彻尾的利用。 更恨魏玉负约,他骗了她,害了她,却还能不受半分影响,活的那么好。 或许只有亲眼见到他们跟她一般痛苦,她才能感到些许快慰。 一道惊疑不定的声音横插进来,“欢儿?!” 她抬眸瞥去,正望见相携而来的一对夫妻。 他们看着她,面上又惊又喜。 柳夫人说道:“欢儿。圣人为你和平北王赐婚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母亲?” 语气亲昵又自然,还带着隐隐的嗔怪,俨然又是那个慈母的口吻了。 可京中谁不知道南欢原本跟魏家订了婚,魏家一出事,南家就紧追慢赶的退了婚,生怕沾上关系,急急忙忙将自己的女儿又许给了苏氏。 南欢一拒婚,南家为了不开罪苏氏,直接将人赶出了门,放出话来只当没养过这个女儿。 同在一城,这位南小姐就那么开着一间小酒舍艰苦度日,南家这二位对亲生的骨肉都能视而不见,仿佛瞎了一般。 这南小姐刚一嫁了平北王,这二位竟又肯认下这个女儿了? 宋灵轻蔑的笑了一声,“柳夫人慎言,欢儿是你能叫的吗?你是谁的母亲?可莫要在这里胡乱攀亲戚!” 柳夫人未曾想到宋灵说话会这样毫不客气,她面上难以维持表情。 “公主此话未免有失偏颇,”南袤强压着怒气,表情温和的看向一袭盛装的南欢,缓缓道:“囡囡,不论如何。你都是我们白马公府的女儿。但凡新嫁娘出阁,总要有父母给上一笔添妆钱压一压箱底。我们今日来也不为别的,只想将这些东西给你送来,也算是做父母的一片心意。” 他回过头对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 柳夫人反应极快,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囡囡。你一出生我就开始给你备嫁妆。如今你有了这样一门好姻缘,母亲也深感欣慰。” 冯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赶紧指挥着小厮担着一担一担的各色礼物上前,一眼望去这队伍都看不到头。 白马公这话说得漂亮,礼也备的足够厚,说是嫁妆,好像来这么一趟全是父母之心。 可方才柳夫人第一句那个话,分明在看到南欢之前根本不知道这桩亲事。 圣人这桩婚赐得突然,莫说白马公府,就是礼部的诸位大人在见到王妃之前也根本不知道王妃就是南欢。 此刻站在这里的官员,哪个不是人精,对夫妻二人这么一番情真意切唱念做打一应俱全的言辞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南欢眉眼冷淡,瞥向南袤的表情无一丝波动,“南大人真是人贵多忘事,您一早在祠堂前,亲手鞭我三十,把我的名字从族谱上划去。我不过蓬草之躯,怎敢攀贵府的门第。”
第三十三章 南袤深深的看了一眼南欢, “世上无不是的父母。囡囡,我既然已经对你既往不咎, 你还非要将过去的事情抓着不放吗?” 宋暮刚要开口, 就察觉到手中的红绸被人扯动。 南欢平静的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动。 宋暮读懂她想说的话,眸光微亮, 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 若说从前南欢对南袤尚存孺慕之心,有着一层孩子对着父母特有的不切实际的美化与幻想,不愿往坏处想,总想替他找一些理由。 那层美化与幻想, 在南袤将她推出给越恒时也荡然无存了。 好像大梦一场,睁开眼来, 才看得清楚这位南氏宗子, 名流显贵,满心满眼便只剩下几个字‘利益,权柄’。 以往她为人子女, 孝道大过天, 一句无不是的父母就足以压得她动弹不得, 毫无还手之力。 可如今, 她借着这一桩婚事, 摇身一变成了王妃, 沾上了皇权二字,又岂是这一句‘世上无不是的父母’能够压得住的?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在前,父在后。 南袤想要上赶着认她这个王妃做回女儿, 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南欢侧过头重新看向南袤, 极力挺直脊背, 轻笑一声,“今时今日,妾身已是平北王妃。既往不咎?此话怎讲?难道南大人还想在这王府前鞭我三十不成?!” 她唇角弧度拉大,一双眼扫过去,隐隐透出锋利,“既往不咎,呵——好一个既往不咎。” 宋灵应声道:“你们白马公府再怎么是累世的公卿,也别忘了当今天下是谁家的天下!白马公,对着平北王妃,你说话给我客气一点!” 众人听见公主将话讲的这样难听,连忙去瞧平北王的表情。 却见宋暮在一旁瞧着,但笑不语。 那表情算不得多柔和,但出现在宋暮这张脸上,却是让一众人等心中都犯起了嘀咕。 这是什么情形,宋暮与宋灵这么一对打小的冤家,竟也有一致对外的时候。 柳夫人与南欢对视一眼,匆匆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我,我们并无此意。” 她想起曾经南欢被逐出家门的场景,自小就身娇体软的少女只穿一件单衣,酷夏的日子被按在祠堂前。 南袤一鞭一鞭的打,厉声质问,“你悔不悔?你错了没有?” 南欢一言不发的伏在板子上,咬着牙受着,十鞭下去,人就昏了过去。 南袤却认定她是装的,还要继续。 她是该劝的,但南袤正在气头上……她躲了出去。 就跟那天丫鬟慌慌张张的来跟她说南欢被南袤领着去见越恒一样,她是该拦的,但她做的是拦住了南辞,躲着当做不知道。 她没办法,她是真的没办法。 家中做主的是南袤,夫为妻纲,正在气头上的男人怎么可能劝得动。 她有一千个一百个理由,可是此刻想起来这桩桩件件的旧事,心里的愧疚与不安却是成倍的翻上来。 南欢是她的亲生女儿,跟她生的这样像,十月怀胎生下来,养成亭亭玉立的美人,京中其他贵女与她的囡囡相比都相形见绌,这样出色的孩子,若说一点不疼又怎么可能。 可眼下这般情形,南欢恐怕再也不会认她这个母亲了。 明明囡囡数日前被接回府,几年没见,见了她这个母亲还是十分亲昵,半点也没有怨恨他们几年的不管不顾。 她不禁后悔,若是早知道南欢还能嫁出去,还是嫁的这样好。那天她就不该说那样的话,更不该打那一巴掌,没得把好好的女儿都打成了仇人。 可是此刻再后悔也无用。 柳夫人眼眶一红,开始掉起了眼泪,她上前一步,拉住了南袤的袖子,低声说道:“算了,算了。公爷,咱们走吧。回去吧。” 这般情境下,硬来又有什么用处,既然出嫁,又嫁的这样显赫。南欢已经不是能够用威权逼迫的人。 倒不如徐徐图之,软着来,留上几分颜面与余地。日久天长,滴水穿石。 南袤一把抽回袖子,他气的不轻,愤愤的盯着南欢。 他本来昨天晚上听到圣人赐婚平北王,赐得是安州南氏的姑娘起南袤就想了一夜这件事,连觉都没有睡好。 这赐婚的时机太巧了,南欢刚被平北王接走,圣人就赐婚,他还想着是不是圣人想给他们白马公府一个警告,借着这个机会敲打敲打他。 他不吝啬以最坏的角度去设想,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女儿上不得台面,圣人在她进门第二日就赐婚,肯定是要一个家世清白的南氏女作为正妃压着她,给她一个下马威。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反正只要王妃是南氏的姑娘,他这个家主便多出一份助力。 至于王妃会不会为难南欢?他堂堂南氏的宗子,总不能把手伸到人家内宅去,为人妾受点委屈也算不得什么。 没想到,圣人赐婚的正妃居然就是南欢。 从前这个女儿虽然性情执拗,但大多数时候也是听话的,他将她带到越恒面前,让她喝酒,她不是仍旧喝了。 没想到现在竟是愈发的刚硬,简直存心处处与他作对,这么多人面前,半点颜面也不给他留。 他明明嫁了一个亲女儿进王府,做了亲王的元妃,他作为老丈人,聘礼一点都没收上罢了,倒是还要受一肚子的气,连口喜酒都没吃上就被赶出门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今天这一出闹出来,明天他们白马公府还不知道要被多少人指着脊梁骨笑话。 这些年来,他丢的脸全在这个女儿身上了。 南袤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成拳,面色难看,呼吸起伏,却又顾忌着南欢现如今的身份不能发火,不能口出恶言。 南欢看着曾经在自己眼中几乎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父亲被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逼的脸色大变,窘迫,愤怒,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她品味着他脸上那些复杂的情绪,一时周身的炎热与身体的疲倦都好像散去了,心中只剩下快意,前所未有的快意。 “既往不咎,这话当由我来讲。南大人鞭我那三十鞭,看在今日大婚不能见血的份上。我既往不咎。但南大人耽误了吉时,可别怪禁军的仪刀不容情。” 不容情三个字,拖得格外长。 众人皆听出那低柔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再明显不过的冷酷与危险,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却无人敢开口阻拦和求情。 一来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二来举朝的重臣今日都跟着圣人出城去了泰山,留下的官员都是人微言轻之辈,没有哪一个自认为能够触怒平北王却全身而退。 三来,孝义人伦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若父母对子女十分爱护,子女自当敬之爱之。 可白马公府分明对这个女儿视若无睹,此时见人富贵又上前攀附,是什么道理呢?态度变得这样快,未免失了清正傲骨,倒像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一般惹人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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