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昉双手撑榻想要坐起来,御医忙道:“安国公不可,莫牵动了伤口!” 圣上随和地说道:“躺着吃,躺着吃。” 躺着吃就必须得用汤匙喂,这事自得陆鸢来做,她接过宫人手中的药膳,冲圣上施行一礼,在榻旁坐下,舀了一勺汤,抬眼去看褚昉。 他也看着她,目光很冷。 陆鸢舀了一勺汤,轻轻吹着,犹犹豫豫,久久没有递出去。 她摸不准褚昉会不会赌气不喝。 毕竟,他重伤至此全拜她所赐,他便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赌气也有情可原,只是,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抚应对。 一旁的圣上哪里知道安国公夫妻俩的恩怨,看乐了,笑呵呵地对褚昉说:“关心则乱,褚卿,你这位夫人可是衣不解带守了你三天,眼都没合过,这会儿又怕烫着你,紧张成什么样了。” 褚昉看看陆鸢有些憔悴惫懒的容色,不知是真的念她辛劳还是只为回应圣上的话,目中冷意褪去几分,面色稍缓,说句:“让夫人担心了。” 概因伤了元气,又是醒来不久,他声音很轻,暗哑中带着些疲态。 见他露出粉饰太平的心思,陆鸢心中一定,递出去一勺早已吹凉透了的汤。 褚昉配合地喝了,什么也没说。 一时之间,殿上一片静谧和谐,汤匙轻轻刮过碗沿,刮掉剩余羹汤的同时发出轻微的、清脆的叮当声。 殿上众人都不约而同望着这一幕,烛光亦变得温和可亲。 圣上忽灿然一笑,“褚卿治家有方,夫妻和睦,实家门之幸啊!” 众人亦纷纷附和。 褚昉却不知什么缘故,闷闷地咳嗽了两声,似有股气憋在胸腔散不出来。 不知是忧心褚昉咳坏了还是怎样,几乎在他咳嗽的同时,陆鸢执汤匙的手虚虚晃了一下,一勺汤没喂进嘴里,泼去了褚昉鼻尖。 褚昉下意识闭了闭眼,刚要抬手去擦遗漏的汤水,陆鸢已先一步用帕子给他擦掉了。 褚昉看着陆鸢,见她目中闪过一丝窘迫。 但也只是一瞬,她很快恢复平静,仍旧稳稳地握着汤匙,像杀他时握刀一样稳。 喂过药膳,她细心地拿过帕子给褚昉擦了嘴,这才退去一旁,给圣上慰问留出位置来。 因褚昉刚刚醒来,虽暂时脱离危险,但须多加休息,圣上遂没有多留,又是一番褒奖后正要离去,听褚昉道:“陛下,臣明日想回家养伤。” 圣上愣了下,想来他在宫中确实多有不便,询问过御医可行后便允了。 这夜,御医们都劝陆鸢睡上一会儿,怕不方便,都没再殿内守着,移到了旁殿。 这处殿宇是议事所用,褚昉睡着的那张榻都是临时搬来的,没有其他可供休息的地方。 陆鸢如往常一样,远远坐在桌案旁,并不近褚昉的身,屈肘支在颊边,没多会儿就昏昏有了睡意。 不知为何,她竟不担心他会找她的麻烦了。 她曾想,他若是醒不来,她会为他守过三年大丧,不管以后做不做褚家妇,她都会尽力替他护褚家衣食无忧。 如今他既醒了,一切凭他处置吧,要问罪,要追责,她的错,她认,也会一力承担。 是她想错了他,他没有杀元诺,他这次没有出尔反尔。 褚昉看着远远坐着的陆鸢,目光纠缠复杂。 她在这里做什么?不是盼着他死么,又何苦几日几夜不合眼作践自己的身体? 既然下得去手杀他,又何必再委屈自己来给他这份作为妻子的道义和温暖? 何不再狠辣一些,彻底绝了他虚妄的念想? 他不稀罕这一丝丝的施舍! 她想要自由,他给! 等他伤好了,就和离,他亲手写放妻书! 许是心绪激动的缘故,褚昉心口骤然疼痛,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鸢忙喊了御医,快步近前来,担心地问:“国公爷,可有不舒服?” 说着话,她的手轻轻按过来,避开他伤口位置,又慢又柔地上下按摩,似想缓解他的不适感。 她从未如此对待过他。 以前他生病或受伤,若有不适,她只会柔声询问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然后叫大夫来处理。 不知是何缘故,褚昉心绪很快平稳下来,却别过头去,冷道:“不劳你。” 陆鸢果真收手,叫了御医来。 褚昉一皱眉,没忍住又咳嗽起来。
第48章 写和离书 ◇ ◎他执笔,她研墨◎ 褚昉回家休养已有几日了, 伤势稳定,陆鸢照顾亦是尽心尽力,二人日日共处一室, 说的话却零零星星没几句, 掰着指头数得过来。 人人都道褚昉是因公受伤,只有夫妻二人心如明镜,却都讳莫如深。 陆敏之来探病,临走前特意将陆鸢叫出门嘱咐了一番。 “照卿这次受伤,说到底是为了救你, 我之前就跟你说, 他待你是有情意的。” 陆敏之语重心长,见女儿神色淡漠,似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只好又将她被人挟持后的事情始末述说一遍,“你被人挟持当晚, 照卿就查到了曹连头上, 后来应是顺藤摸瓜查到了长公主,他都没叫我们掺合,只叫我们放心,定会将你安然救回,他都做到这般地步了, 他想冰释前嫌,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看不出来?” “爹爹, 我知道了, 我会好好想想的。” 不知为何, 陆鸢有些心烦意乱。 陆敏之叫住想要折返的女儿, 继续说:“阿鸢,你真的要好好想想,别用商人的思维,别把什么事情都当成交易。” 陆鸢有些厌烦父亲的说教,“爹爹,这桩姻缘,本来就是个交易。” 陆敏之被这句话噎了下,想了想,循循善诱地说:“你想想,你是怎么对元诺的,照卿是怎么对你的?” 陆鸢眉心颦的更紧:“不要把他掺合进来。” “你,你怎么这么固执呢!”陆敏之恨铁不成钢地说。 陆鸢不想跟父亲纠缠这些,草草结束了对话,折回兰颐院。 房内,褚昉只穿了一件石青色单袍,坐在外间的书案前,面前放着一张纸,他执笔写着什么,却写写停停,好似在做一件很艰难的事。 御医虽交待最好静养,但褚昉不喜总是躺着,偶尔会站起来走走。这几日,他经常坐在书案后写写画画,有时明明写了一半,却不知因何缘故又扔进火盆烧掉了。 陆鸢虽奇怪他养伤期间能有什么重要公务,但每次走近他都遮遮掩掩,将手下东西掖进书册里,显是想避着她,陆鸢便也再无探究的心思,但凡见他坐在书案后,便远远避开不去打扰。 她坐在桌案旁,面前铺着账本,有些心不在焉。 虽不信服父亲的话,却还是默默梳理了她与褚昉这三年的姻缘。 褚昉当初娶她,只是出于对夺了她清白的责任,后来有机会休妻却无动静,是因她无过,褚家无故不休妻,说到底,还是出于对妻子的责任。 他不甘愿,却从不会推拒应担的责任。 他知晓她有心上人,依旧不肯和离,她以为是不甘心,是被她欺骗的愤怒和不甘心。 可这次,她要杀他,他最该不甘心的时候,他竟没有什么动作? 实在匪夷所思。 总不能,真像父亲说的,他对她是有情意的? 责任,不甘心,情意? 果真有情意,她为何没有一点感觉? 陆鸢屈肘支在颊边,努力回想过往点滴,抛开他决定强留她之后的示好,再之前的日子,他有过一些情意么?是她忽视了么? 就算有过,大概也是因责任衍生而来的一些微弱情愫,淡薄得难以捕捉? 加上她这一刀,那本就淡薄的情意,该斩得干干净净了。 这份包容,或许是她作为国公夫人最后的体面了。 他应是不会再留她这位妻子了。这样也好,她会好好补偿他,不让他吃亏。 陆鸢这般想着,忽听有人喊她的名字,不是“陆氏”,而是“陆鸢”。 她怔了下,只觉陌生的很,旋即意识到是褚昉在喊她,她抬眼看过去,柔声问:“国公爷,可是不舒服,我让人叫大夫?” 圣上派了两个御医照顾,就在府里住着。 “不用。”褚昉冷漠拒绝,看向她问:“我若果真杀了周元诺,你是不是,会想方设法要我的命?” 就算这次他大难不死,她是不是还会伺机报仇? 陆鸢明白这场质问迟早会来,只是现下不合时宜,万一哪句话无意中又刺到了他,岂不是麻烦? “国公爷,是我错怪了你,我不求你原谅,也很感激你包容于我,等你伤好了,我们再好好谈谈这件事,如何?”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却比之前听来有生气多了,歉疚感激之中还有几分温柔小意。 褚昉心头动了动,将手下写了寥寥几字的放妻书掖进书册。 或许,她终于感受到他的心意了,愿意回头与他好好过日子了。 “无妨,现在就谈。”褚昉面色无波,神情却褪了些冷淡。 陆鸢见他执意要谈,想了会儿,忖度着开口:“我也想问国公爷一句,为何要包容我?” 他什么都清楚,清楚她杀他的因由,清楚她杀他的决心,甚至清楚她给自己留的退路。 却还是不计较,这样的包容有些匪夷所思,她不太确定到底是因她国公夫人这层身份,还是如父亲所言,是因她忽视掉的某些东西。 褚昉不语,她果真念过一个人吗? 她愿意为了周元诺不求回报的付出,愿意为了他委屈自己,甚至愿意为了他不管不顾地杀人,如何就不解他为何这样做? 心中诸般回转,褚昉却只是冷清平淡地说:“你是我夫人,我能容别人的错,如何不能容你的错?” 陆鸢心下一松,果然是因国公夫人这层身份,想来凭谁做了他的妻,他都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褚昉似是怕陆鸢愧疚,补充了句:“何况,我不是醒了么。” 忽想到什么,又问她:“我若醒不来,你会怎样?”会伤心么? 陆鸢抿抿唇,想说会好好补偿,替他守护族人,想了想,改口说:“我没想过,我觉得国公爷一定会醒来。” 褚昉唇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下。 再说话时,语气就有了温度,“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我若果真杀了周元诺,你是不是会想方设法替他报仇?” 杀他一次不成,便再杀一次? 陆鸢想他虽愿意包容她,终究是有些不甘心,想了好一会儿,避重就轻:“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人的恩怨,不该牵扯到无辜的人。” 他从一开始,就不该拿元诺来威胁她,更莫说因她的缘故去伤害元诺。 褚昉却愣了下,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问题不就是周元诺吗?那人哪里无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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