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她不会再那样掏空心思的待他好了。 然就事论事,于此事上,她确实该谢他。 既如此,也不能平白含糊了过去。 顾祯轻叹一声,眸中溢出些无奈的笑:“你我夫妻,不用这般疏离客气。” 天际那一抹昏黄又加重了些许,顾祯亦是于此时起了身,看着宫侍装了些许蜜煎樱桃进攒盒里,喉结轻微动了动,低哑着声音问:“懿懿,待朕将这一盒子吃完了,你……你再给朕做,好不好?” 赵懿懿扬唇一笑,爽快应下:“成啊。陛下何时用完了,便遣人过来,这几日樱桃多,几个小宫娥爱玩爱闹,做了不少呢。便是到时候都用完了,妾身再叫人做就是了,她们做了这么多,保管比尚食局做的还好吃。不光樱桃煎,还有樱桃毕罗、樱桃酥山味道也好,陛下若喜欢,妾身到时一并着人送去……” 她历数着椒房殿宫娥们会做的樱桃吃食,唇边挂着一抹盈盈笑意,那笑温柔得不像话,叫人想将她捧在手心上呵护疼宠。 顾祯不可避免的怔了许久,才猛然明白过来,这樱桃煎,并不是她做的。 心中划过一抹酸涩,他不由苦笑了声,是他妄想了。也是,懿懿如今,又怎么会给他做吃食,是他贪心不足,痴心妄想。 深吸口气,他却是跟着笑了:“好,那你可别忘了。” 一路将顾祯送至肃章门,她不禁叮咛:“陛下可不能糊弄妾身。” “你放心,朕这就去安排。”顾祯回首,又凝着她看了片刻,方才转身阔步离去。 远处夕阳处,成列的雁阵飞过,不断振动着翅膀,点缀着那未烬的落日。 望着西边,赵懿懿唇角上扬,不禁笑了起来。 蔓草好奇问:“什么事儿让娘娘笑这么开心呀?娘娘快说说,让我们也跟着高兴高兴。” 赵懿懿偏头看了看她,急切道:“你们快去收拾行李!” 蔓草犯起了迷糊:“娘娘要去哪儿?” “回西京去看看。”赵懿懿仰首看着那落日,眼瞳中映出了那重重的光。 蔓草吃了一惊,问:“娘娘何时去呢?” 赵懿懿道:“等下旬就去。”说着,她忍不住背着手,踢起了青砖上的一颗石子,连着踢了两回,才想起此举不大妥当,又脸颊红红的停住了。 可转念一想到马上就能回长安,还能去祖坟给祖父祖母和母亲上一炷香,再回自个院落歇上一晚,去看一眼灞桥柳色、入云佛塔,便觉胸腔中滋生出了无尽的快意。 赵端端本来在一旁教育赵阿黄,闻言急忙围了过来:“阿姐,你去哪儿?” “回长安。”赵懿懿摸了摸她的脑袋,面上带了些许歉意,温声道,“阿姐不能陪你过生辰了,等阿姐回来,再给你补过好不好?” 赵端端嘟着嘴,一时有些闷闷的,伸手将她环住,脑袋也埋在她肩窝上:“没事的,反正什么时候过都一样。”反正她端阳前一日的生辰,也是祖父母给的,阿姐给她改个日子,也没什么不同。 听着她这闷声闷气的声音,赵懿懿不由莞尔,伸手拍了拍她的背,柔声说:“陛下方才说,等你及笄礼那日,会择一位诰命替你主持,你记得要乖些,嘴也要甜些。” 赵端端猛地点头:“阿姐我知道啦,你就别担心了。” 晚膳摆了一桌子,即将要动食箸时,被派去淮安侯府送东西的女官回来了。 赵懿懿便顺势放下了食箸,轻声问:“府中如何?阿兄可有说些什么?” 那女官摇了摇头,低声道:“娘娘,奴今日去未瞧见世子,听府中世子书房里的人说,世子今日往西悬山兰若寺去了。” “他去那儿做什么?”赵懿懿眉头猛地皱了起来,赵维民同徐氏,便是被她送去了兰若寺祈福,阿兄过去,难道是去探望俩人的? 一想到这个猜测,她面色瞬间就不好看了,阴得能拧出水来。 女官回道:“那书童说,是左姑娘想去探望淮安侯与徐夫人,世子护送她去的。” 赵懿懿眉心一跳,呼吸都凝滞了瞬。 这个答案,比刚才那个猜想,叫她更不能接受。 她几乎是不敢置信地问:“他护送左连枝去兰若寺了?” 家中无长辈,弟妹们想要出行,由兄长护送,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儿。旁人她无所谓,且觉得确实应该,偏就左连枝不行。 再有多重要的理由,那也不行。 她接受不了。 阿娘说过她固执、顾祯也说过她脾气倔,可无论怎么说,她就是接受不了。 那女官也知晓淮安侯府那桩错综复杂的官司,更知晓皇后娘娘同继母继妹不睦,早在听到消息时,就知道要坏事,回来路上也做好了娘娘会动怒的准备。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奴再三确认,世子确实是护送左姑娘去的。” 赵懿懿脸色不好看,还未说些什么,赵端端先一步气红了眼:“他怎么能这样!” 轻扣了几下桌案,赵懿懿眼帘轻垂,于半晌后淡声道:“等明日再去侯府一趟,若是阿兄回来了,便告诉他,若还记得母亲,便该明白自个在做些什么。” 女官恭声应了是。 捏着玉箸,赵懿懿顿时有些烦乱,望着桌案上的珍馐也提不起多少食欲。 “阿姐,等我回去了,我就要去好好问问大哥!”赵端端愤愤地捏着拳头,恨声说了一句。 赵懿懿眸中带了些柔色,摸摸她的脑袋:“他自个的事,让他自个解决去,你莫要插手了。” ----- 紫宸殿,顾祯急召燕王前来。 “皇后欲往西京,你沿路护送,万不可有何闪失。”他言简意赅地交代了句。 燕王愣愣地看着他:“皇兄?” 消化了好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 皇后若是想去长安,仪仗出行,必定得有人护送方可,由他这个臣弟来护送,倒是个最便捷的事。 也难怪皇兄会先想着他。 燕王一揖:“臣弟领命,皇兄但请放心,臣弟必定一路保皇嫂平安无虞,绝不叫皇嫂有半点儿差池。” 他又有些疑惑问:“皇嫂怎的,突然想往西京去?” “皇后幼时长在长安,赵氏郡望亦在关中,她生了思乡之情,再正常不过。”皇帝神色淡淡,似是不愿就此话题多加谈论。 倏地,他侧首看向长安的方向,缓缓勾了下薄唇:“西京,倒也是个好地方啊,朕依稀记着,父皇生前,总是惦记着还都西京,却因各种缘由一直未能成事。” 长安繁华熙攘,且四面皆有天然的关隘屏障,易守难攻,又能以极大的优势掌握西面与北面的战事。外敌若有变动,可第一时间送至君王手中。 却有一个极大的弊端,便是运粮不易。 人少时还不算什么,人一旦多了,以长安作为都城的户数,运来的粮食往往是不够用的,时不时要君臣齐齐迁往洛阳。 不为旁的事,只为米粮。 自顾祯祖父起,嫌来洛阳麻烦,干脆定都东京洛阳,将西京长安作为了陪都。 先帝时,因西北战报总是不能及时送达,总要在路上多耽搁些时日,心生烦躁,便动了还都西京的心思。 燕王似是也回忆起了往事,颔首道:“臣弟记着,上一回同皇兄去西京,还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父皇差遣的,命臣弟同皇兄去西京瞧瞧近况。” “彼时,西京虽不及洛阳昌盛,却也还留有几分京兆风貌,亦是繁华热闹的。”燕王唏嘘道,“也不知现在如何了。” 顾祯轻应了声,皱着眉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却又想不大起来。 他按了按眉心,沉声道:“你务必保证皇后安全,路途虽不算远,一路亦有驿馆,却莫要大意。” “路上,记着及时与朕去信。”他淡声说着最后的交代。 “对了。”顾祯忽而起了身,沉下眼道,“近来抓获了几个柔然探子,向来柔然那边,如今也是快撑不下去了。你往长安后,可直接调动关中府兵往西北。” 燕王走后,顾祯独自在殿内坐了片刻。 吴茂入内禀道:“陛下,这是前几日,皇后娘娘因惩处宫官,而遭人攻讦那一桩事的消息。” 顾祯自吴茂手中接过,匆匆翻过几眼,目光落在“废魏王”三字上,两道剑眉就这么绞在了一块儿。 魏王起兵被废,然父皇崩逝前,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旁的缘故,一定拉着要他发誓,让他留长兄一条命在。 因当年被魏王攀咬的事,俩人本就有旧仇,然先帝当着重臣的面逼迫,他却不得不应下。横竖魏王早在起兵时便废了一条腿,算不得威胁,这一年来,便只是圈养着,权当养了个废物。 却不想,竟叫他生出了这般本事。 顾祯暗忖,想来是父皇临终前给他留的人手了。 父皇杀伐决断了一辈子,临到老了,却开始生出这些心思,那颗心竟也渐渐软了下来。顾祯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也不知父皇想没想过,这般给他留人,究竟是害他,还是帮他。 父皇到底是留了多少人手,才会觉得能用以对抗君王? 看着这份写满了经过的单子,顾祯笑道:“大兄虽如此不义,朕却不能辜负了父皇的期许啊。” 凝着他唇角那一抹笑,那诡秘阴翳的弧度,吴茂浑身汗毛霎时倒竖,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顾祯连眉毛都未抬一下,他都懒得猜自己那大兄到底是冲着皇后来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不论如何,他胆敢出手伤了皇后,已成既定事实。 他眼底逐渐聚集上了一层阴霾,血丝密布的那双眸子,瞧着隐隐有些骇人。 顾祯手中攥着那枚白玉佩,肃声令道:“带着昭狱的人过去审讯。” 谁也别想伤了他的懿懿。 废魏王不行、临川不行……便是连他自己,也不行。 过去的那些账,他会一笔一笔地清算出来,再慢慢的算那些账。 他已经失去一次了,失去得彻彻底底,也因此,他不想再因自己的疏忽,让她离自己越来越远。 ----- 春夏交织之时,已偶有蝉鸣声传来。 顾祯坐在苇席上,时不时的饮着那一盏加了薄荷的茶水,沉默地看着椒房殿宫人收拾行囊。 瞧着镇定,攥紧杯盏的指骨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赵懿懿今日着了身蜂赶菊印金百迭裙,柳绿的褙子随意披在身上,缘边与袖缘处的团蝶纹栩栩如生。她未施任何粉黛,也未佩任何首饰,却美得惊人。 顾祯沉默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道:“懿懿,长安路远,别去了好不好?” 赵懿懿回首看他,脸上仍带了笑,面容柔婉如玉,轻声回他:“这可不成啊,陛下都答应好了,怎么能反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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