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昱问他,“知道自己错哪里了吗?” 李允忐忑道:“臣错在没能准确记载陛下在球场的英姿。” “还有呢?” “错在不该分心,没有做好分内之事。” “还有呢?” 李允快哭出来了,“臣,臣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错了。” 要打要罚,天子好歹给个明示。 萧昱盯着他,“那天你跟皇后说什么呢?笑的那么开心?” 李允脸上泛起了鸡皮疙瘩,汗毛竖了起来,皇后只能对天子笑,怎么能对他笑呢?但是皇后不会有错,那就是他错了。 “臣,臣知错了,臣与皇后清清白白,绝无半分逾矩之举。” “胡说八道什么呢!”萧昱立马呵斥,“你也配提皇后清白?” “臣不配,臣有罪,臣失言。” “朕就是问你,那天跟皇后说什么呢?” “臣……”李允看着天子认真询问的模样,便如实转告道:“臣与皇后家是邻居,和皇后说了一些小时候的事情。” 萧昱来了兴趣,“皇后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皇后小时候就很美,很可爱。”李允微红着脸,腼腆道:“小郎君们都喜欢和她玩,不喜欢跟我玩,只有皇后愿意跟我玩,我们还一起骑羊。” “骑羊?”萧昱嗤笑,“她一个小女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会和你们这些小郎君玩儿?” 说到这里,李允便来了精神,啧啧感叹道:“臣本来不知道皇后是女郎的,她跟我们玩的时候都是扮男郎,那模样,跟她父亲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扮男郎?” “是啊,我也是直到魏侯过世,才知道皇后是女郎,才知道原来魏侯就只有一个女儿,不过后来皇后搬去了太师府,就没再见过了。” 萧昱若有所思,让李允退下了。 他想起了魏太妃对他说的话,他根本就不知道魏云卿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日子。 萧昱想着,起身前往显阳殿。
第66章 摆布 显阳殿, 魏云卿斜倚榻上,宫人还在给她染着指甲。 萧昱走进来,看着这一幕,便捧起她的手, 细看着, “怎么不等我过来给你染?” 魏云卿不动声色抽回手,避开他的接触, “陛下染的太丑了。” 柔软的小手脱掌而去, 萧昱指间一滞, 沉默着,示意宫人都退下, 殿中很快只剩帝后二人。 萧昱坐到她身边,挨着她, 魏云卿却躲开身子拉开距离。 萧昱又凑近几分,“生气了?” “没有。”她淡淡回复。 “那让我给你染指甲。”萧昱说着就拉起她的手,魏云卿挣扎着要抽回, 萧昱却握的更紧。 不容抗拒! 魏云卿也来了脾气, 用力甩开他的手,委屈、不满喷涌而出, 指控着他,“昨天为什么要推开我, 为什么要让我难堪?在陛下眼里,我就是个小玩意儿,想要就要, 不想要就扔掉吗?” 她宣泄着, 她的不满,在帝王平静的神情下如汤沃雪。 待她稍稍冷静后, 萧昱才从容而坦然的告诉她,“我只是不想骗你,我暂时不想要子嗣。” “你怕我生孩子?” 萧昱坦诚直言,“我当然怕,卿卿,你不是很清楚子嗣对我意味着什么吗?齐州文武不是都盼着从你肚子里生出下一任皇帝吗?太师不是也一直在催你吗?” 魏云卿眼神一动,陷入了沉默。 “曾经,我怕你的背景,怕让你有孕,怕你想要去父留子。现在,我怕你被那些世家摆布,怕你不信任我,怕给你一个孩子,却让你们孤儿寡母受人欺辱。” 魏云卿怔怔看着他,瞪大了眼睛。 “哪怕有朝一日,你恨我、弃我、厌恶我,想要去父留子,你也要做一个有实权的太后,而不是一个被世家摆布的傀儡。” “我跟你说过,我有多少权力,都愿意跟你分享。”萧昱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一夜,你让我把属于我的一切都夺回来,我一直都记得。” 魏云卿微微动容。 她是皇后,她的地位,她的权势都来自于皇室,来自于皇帝,与她荣辱与共的,从来都只有皇帝,而不是那些世家。 那些世家拼命的想把她推到皇帝的对立面,让她任由他们摆布,连外公都在告诉她,生下皇子,成为太后,才能巩固她的一生荣宠。 可只有皇帝在告诉她,她只有自己握紧皇权,凌驾于世家之上,让世家唯她马首是瞻,她才不会成为世家的傀儡,才不会任人摆布。 她也受够了这种任人摆布的苦,她利用皇后这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了母亲的摆布,何故还要兜兜转转,把一切都拉回原点? “所以陛下要重启盐禁,要打压齐州世家,打击太师?”她的外公。 “是。” 他语气坚决,毫不掩饰。 魏云卿睫毛颤了颤,轻声道:“即便是为了打击世家,可为什么一定要搞盐禁?明明私盐物美价廉,官营盐价更高,更加重百姓的负担。” 萧昱看着她,她生于世家,长于世家,本身便是既得利益者,她自幼所接受的教育,被灌输的理念必然都是维护世家利益的,所以不知民间疾苦。 “你知道庐江之乱吗?”他问她。 魏云卿点点头,却又摇摇头,那时她还太小,乱起时,就已经随着亲人逃离京城避难了。 “那是你的大舅宋世子,主持的一场针对世家豪强的度田改革,造成庐江大乱,死伤无数,他背叛了世家的利益,所以遭到了抛弃,以身殉道。” 魏云卿心中一震,头皮发麻,大舅的确是死于那一年,宋氏对大舅的死亡讳莫如深,她并不清楚实情。 “你有没有想过,百姓手中那点儿土地,遇上个旱涝便是颗粒无收,为了活下去,百姓就只能出卖土地给世家豪强,做世家地主的佣耕佃户。可士大夫手中的土地,是有部分免税特权的。世家手里的土地越多,朝廷能收税的土地就越少,国库就会越空。” “而赈灾、打仗、民生都是要国库出钱,国库没钱怎么搞民生?” 魏云卿心中一动,试探着道:“所以,朝廷就只能加重百姓税赋充实国库,可这样,不是更加重百姓负担吗?” “不错,掌权世家自己不肯吐肉,就会提高税收,盘削贫民,百姓不堪苛捐杂税,就只能继续出卖土地给世家来逃避税赋,等土地兼并到一定程度,百姓就要造反,这个国家也就完了。” 萧昱语气平静,从容拉起她的手,用浸了色汁的棉絮仔细染着她的指甲—— “度田,就是从世家嘴里夺肉。” 魏云卿看着那永远不能染过界的指甲,心底五味杂陈。 “同样,盐禁也是这个道理,政策是世家执行的,他们不把官营盐价搞上去,不把政策搞烂,怎么能凸显他们私盐的物美价廉呢?” 萧昱又蘸了蘸蔻丹,继续涂着,“禁盐禁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谁搞得起私盐啊,能贩卖私盐的哪个不是地方一霸,豪强世家?” 魏云卿手指微一蜷缩。 齐州临海,山东豪强世家大多都有盐灶,会傍海煮盐。 宋氏经营齐州多年,州牧兼领司盐都尉,她自幼的优渥生活,都靠此供养,魏云卿陷入了沉默。 “卿卿,有些道理,目不识丁的百姓想不通,他们憎恨朝廷,抱怨苛捐杂税,甚至觉得地方世家的管理比朝廷更好。但是,我们这些高台之上的人,既然知道弊病根源,又岂能为了一个身后美名,与这些世家同流呢?” 魏云卿心中微动。 “有些士大夫,总是高喊着为民请命的口号,反对朝廷政策,想着死谏皇帝,博个不畏强权,文人风骨的美名,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虚的。” 萧昱感慨着,“你大舅是真正了不起的人,他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以一己之力和这些世家抗衡。他才是真正的为民请命,在我看来,落得一身骂名的宋世子,才真堪风骨。” 魏云卿神色动容,家中有真名士,可她竟十余年都不知,如今竟要从天子口中才能窥得一二。 “这至高无上的权力,谁不想要呢?卿卿,你想要吗?” 萧昱摩挲着她的手指,看向她。 魏云卿却避开了他的视线,看着那再度染过界的蔻丹,责怪道:“你又给我染出去了,染的太丑了。” 萧昱轻笑,把刚刚给她不慎染过界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亲,玉指娇软,蔻丹含香。 魏云卿抽回手指,面色坦然,当着天子的面,说了一段大逆不道的话—— “我当然可以不要皇帝,生个皇子,做太后垂帘听政。可是,我想做的,是一个真正有权力的太后,而不是被世家操纵的傀儡。” 她看着萧昱,四目相对,“我等着陛下给我这权力。”
第67章 见星 这一日, 魏云卿去了一趟秘书省,查阅了一些当年度田的文件。 后宫过问朝政,是朝廷大忌。 以免朝臣弹劾,魏云卿是以寻找一些孤本典籍的名义, 带着杨季华进了秘阁。 而殷恒那边早已收到萧昱的旨意, 把皇后想看的文件,早早整理出来, 等待皇后观阅。 殷恒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件呈给魏云卿, 提醒道:“殿下, 这些都是朝廷密案,是禁止带出秘阁, 也不能随意查阅的。今儿个是臣给您破个例,您就在这儿看, 臣在外边候着,您看完之后,臣要立刻收回去。” 魏云卿点点头, “辛苦殷丞了, 多谢。” 殷恒颔首离去。 秘阁之中,魏云卿伏案览阅, 杨季华做着记录。 魏云卿看着那些资料记载,心中喟叹, 果然是她时任中书令的大舅,拟定度田条例,督促各州郡丈量土地, 核实户口。 却因底下官吏阳奉阴违, 致使政令推行完全变样,州郡大姓纷纷起兵叛乱, 庐江动乱尤甚,一度兵围台城。 那一年,世家大族纷纷离京避难。 在她对这场动乱模糊的幼年记忆中,只记得大舅亲自将她与母亲送上了离开建安的马车。 他自己只身留在建安,守卫心中的道义,捍卫改革的尊严,最终死于叛军之手,以身殉道。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 魏云卿想到这样一句诗,闭上了眼。 她继续翻阅着,也是因为此番动乱,朝廷节制了中书省的权力,自宋世子死后,至今未再任命过中书令,因此中书侍郎宋瑾,已是中书省实际上的最高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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