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恒自从听见他的第一句话后,便陷入了一种带有些狂热的溃散中,如今刀尖迫近,他虽心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但仍对即将来临的死亡颤抖不已,持刀的手哆嗦得厉害,口中也发出些凄厉的嘶吼来。 “我知道,你心中还想着,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告知宋澜,他就会饶你一命,”叶亭宴颇为遗憾地道,“但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其实,从你决意背叛、寻觅贰主之时,你就一定会落到这样的境地。贪欲、恶念,人人皆有,所以他们悬刀自省,不能松懈,而你……当年从南渡流民中选了你来,是本宫错了。” 逯恒突兀安静下来,握着那把刀,瑟瑟不能言,涕泪满面,狼狈不堪。 叶亭宴仔细端详着他,口中继续道:“你可还记得,天狩三年上元夜,你那一剑刺在了何处吗?” 逯恒顺着他的手看去。 叶亭宴按在不久前剜去那枚奴印的伤口前,微微一笑:“午夜梦回之时,本宫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陛下,想起皇后,想你们为什么叛我。” 逯恒一愣,察觉到他言语之意,发出一阵诡异怪笑。 张步筠为了她心中之“道”,弃他而去,却原来这隐姓埋名的旧日太子心中,爱人亦是叛徒。 叶亭宴继续说道:“金天卫纵然身死,长风堂中亦要留贴身兵刃祭祀,这一把刀,染了本宫的血,也染了你的,已经上不得英灵高墙了,那一年,你师父战死沙场,本宫取回了他的长剑,在墙边提了一句——” “湛湛江水,上有枫,目极千里,伤春心……” “啊!!” 逯恒从喉咙里滚出一串笑来,随即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气力,突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恶狠狠地抹向了自己的颈间。 鲜血霎时狂涌,溅满了面前旧主的前襟。 他不为所动,念完了未成的诗歌。 你此生再无机会作为一个英雄死去。 “——魂兮归来,哀江南。”[1] 刑部中人听见动静,匆匆赶来时,只见绿袍文官从牢中施然走出,被溅了一身血污,却神色不改:“陛下今日托我将逯大人的旧刃带来给他看一眼,谁料他不堪痛苦,抢了过去,横刀自刎了。” 验尸仵作走进牢中,简单看了一眼,朝前来迎接的侍郎点了点头:“确是自尽的。” 于是侍郎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地对叶亭宴道:“惊吓御史了,我会写明卷宗,言人犯自戕,御史台和典刑寺纵是不信,也定然找不出旁的错漏来。” 叶亭宴温文尔雅道:“辛苦侍郎大人。”
第14章 偷催春暮(二) 转眼便是清明时节,宫苑内外春花纷落,好自凋零,朝中亦不太平——北幽边境的仗迟打不完,江南春旱,内宫出了侍卫首领情杀女官的案子,惹得几拨朝臣吵来闹去,不肯罢休。 落薇虽被朝臣推举辅政,但自靖和二年来,她便不肯再垂帘,只是听皇帝言语,帮他排忧解难——若非她以退为进,从朝臣眼中避退,怕还得不了如今的好名声。 如今落薇不必早起,乐得清闲,只需每四日去一趟乾方殿,帮宋澜处理一些积压奏折便好。 风波不断,她自有知情人在,实在不需亲身在皇帝和宰辅眼皮子底下行事,徒惹猜忌。 寒食前四日,皇宫又落春雨,将烟困柳,偷催春暮。落薇遇见这样的天气总觉得心头怏怏,斜倚在圆月窗前看檐下滴雨。 宫人们忙忙碌碌,将廊前的竹帘放下,琼华殿庭院深深,帘落之后更显寥寂,昏不见光,不似午时。 烟萝抱着件外袍走近,想问一句皇后是否春寒,却见她支手不语,原是已然睡去。 落薇如今梦做得比从前多得多,除却那个时常重复的上元之夜,她也能梦见些令自己开心的旧事。 譬如今日,她梦见了与他的初见。 * 第一次随父亲苏舟渡进宫的时候,落薇只有五岁。 彼时母亲尚未亡故,只是身体不佳,终日卧病,未能与这父女二人同行。 人前礼法严苛,私下里,苏舟渡与高帝宋容宵二人之间却全无君臣的疏离,在挚友面前,皇帝连“朕”都少称。 挥手遣散了宫人之后,高帝亲自提着壶为父亲斟酒,口中笑问:“一晃五年,终于舍得带你女儿进宫了?” 小姑娘拎着裙摆,学着家里的嬷嬷精心教过的翩跹莲步,稚嫩地上前去行礼:“臣女叩见皇帝陛下,愿……” 话还没说完便被高帝抱起来掂了掂:“好漂亮的女娃娃,落薇呀,见朕如见叔父,不必这样行大礼。” 语罢又抱怨:“舟渡,你也忒小气,这样好的女儿,怎地不早些带进宫来。” 苏舟渡有些无奈,却没有制止:“稚子入宫,冲撞了可怎么好,如今晓世事了,我才敢带来给你瞧的。” 落薇见高帝和蔼可亲,渐渐地也不再害怕,甚至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 高帝摸着她的双丫髻,转头对苏舟渡说:“我看落薇甚好,不如聘给我家罢,我正想着……” “陛下,二殿下来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推门的吱呀声打断,随侍高帝的内监屈身进门,自殿外领进来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哥哥。 落薇抱着高帝的脖子,扭头去看。 那哥哥比她略大了两岁,少年早成,已是抽条身姿,服浅金、高束发,言行举止莫不谨守规矩,进门后尚未抬眼便行礼:“臣给父皇请安,问圣躬安否?” “朕安,”高帝放下她来,示意那哥哥起身,“泠儿,正巧你来,快来瞧瞧,这是你老师家的妹妹,名唤落薇。” 少年端正起身,看了一眼就守礼地移开了目光,只是没忍住,又以余光偷瞧了几眼:“老师教出的妹妹果然不凡,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1]……名如其人。” 落薇仰头去瞧他,大殿门虚掩,正午的阳光从罅隙投射,将少年笼在一片金光之中。 她想看清楚些,于是又凑近了几步,伸手挡在额前,本意是挡光,不料少年怔了一怔,自然地将她的手接了过去。 交握的手被那光烧得灼热,落薇感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她眨眨眼睛,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一时之间将母亲谆谆告诫的礼仪忘得一干二净,连敬语都未称:“……不是微雨,是草木之薇。” 少年立刻道:“紫薇花有百日红,甚好。” 落薇抿着嘴笑起来,偷偷捏了捏他的手心。 二人初见,全无羞赧,高帝拊掌大笑,回首对苏舟渡道:“舟渡你看,我说得果然不错,此二子初见有缘,今后便叫落薇进宫,给他妹妹做伴读罢。” 落薇的祖父苏朝辞是名满天下的两朝宰辅,与明帝情谊深厚,到了父亲这一辈亦是如此。听母亲说,父亲少时便进宫去给高帝做伴读了,二人一起长大、情逾手足。 她先前不信,只觉得金殿巍峨、君恩莫测,直至今日一见,才知森严内廷之中,竟真有高帝与父亲一般全无猜忌、不拘礼数的知交之情。 “泠儿,落薇是初次进宫,你带着她四处去转转罢,反正她今后会常来,权当是提前认认路。” “臣遵旨。” 苏舟渡拍拍落薇的肩膀,温声嘱咐她跟好哥哥,不许乱跑。 她这时才知道了这漂亮哥哥的身份——他是高帝的嫡长子,行二,名泠,皇家这一辈的孩子名从水,水合令,上善上美之意。 字为灵晔,太阳闪电之意。 高帝与父亲对坐弈棋,宋泠则拉着她的手,带她去逛了皇后的园子。 皇后殿前有一片好园子,当时是六月,园中的海棠业已落败,唯一一株紫薇却开得正繁盛。 “可巧呢,母后园中只栽了紫薇和海棠,你是草木之薇,我小名便叫阿棠,私下无人时,你便唤我‘阿棠哥哥’罢。” 宋泠摘了一簇紫薇相赠,她簪到头上,回家之后,依恋不舍地对着铜镜照了许久。 过了一段时日,父亲与母亲唤她到榻前说话,她顶着新制成的紫薇花步摇去了,二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无言。 最后还是父亲先开口,温言问:“落薇,你喜欢阿棠哥哥吗?” 她尚还懵懂,不解其意,只是依从心思用力点头:“阿棠哥哥带我吃点心、看花、放灯,教我读书骑马,还偷偷给我摸了他养的小兔子……他很好,女儿喜欢他。” 母亲握着她的手,发出含义不明的一声叹。 父亲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次日就遣人买了一株海棠树的幼苗。 苏舟渡带着落薇亲自在园中种下了那棵幼苗,笑道:“落薇从前不是总许愿快些长大吗?你瞧这株小树,等它华盖成荫、千枝万朵之时,你就能长成你所希冀的模样了。” 那株海棠在她的窗前经了一年又一年春,从碗口粗细生到合抱,每逢生辰,她还会在枝上系下一条红穗子。 碧翠叶片、朱红长缨交织拂动,粉白色的花苞在春盛时缀满一树,成了她长大之前所有的幻梦所在。 已成皇后的落薇站在树下,仰头看去,红绦翻飞,将花乱舞,她来不及因这美妙春景欣喜,便见花树之上,晴空破碎坍陷,荒谬地将她养了多年的树木横刺斜劈,困成了一堆破败的枯枝。 檐下雨声渐息,落薇从梦中醒来,泪流满面。
第15章 偷催春暮(三) 昏暗室内熏香冉冉,只有烟萝坐在落薇的身侧,持着扇子为尚在梦中的她遮挡檐下迸溅的雨滴。 落薇握住对方冰凉的手,怔然道:“又是一年清明了。” 烟萝低声道:“娘娘保重。” 落薇醒了醒神,拭去眼泪,问:“他如今在何处?” 自知晓真相之后,她私下里再不肯叫宋澜的小字,连“陛下”都吝啬,总是直呼其名或是称“他”。 烟萝便回道:“昨日玉贵妃在御花园逗猫,被猫伤了手臂,哭闹不已,他许诺出政事堂后便去陪伴,玉贵妃痴缠,现下他已去了披芳阁,明日便是清明假中,不需早朝,他今夜定然不会再去别处了。“ 落薇笑道:“你训的那些猫倒有些用处,改日我也向你聘一只,来解闷逗趣儿罢。” 烟萝笑着摇摇头,岔开话头道:“娘娘上次说,那人多智近妖,不知是好是坏,如今可有定论?” 落薇扶着云鬓,翻身起来:“没有。” 烟萝便道:“那娘娘今日还要去见他?” 落薇道:“见,为何不见,如今他得了宋澜这样的信赖,我若不见,送到旁人手里,日后他化成利剑,刺回我的胸膛来可怎么好。” 烟萝迟疑道:“可若不能探知,这样的聪明人娘娘用起来未必趁手,小人已为娘娘探查过,他身上疑点重重,进京来决计不止为了求取功名。虽说那年叶老将军战死,他入京见过娘娘后念念不忘,但年少情谊,真的足以维系至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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