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她少时标新立异,非要琢磨出一套自己的写法来,想着同本朝几个名士一般文墨兼通、能得美名,还因父亲扣了她的帖子、不许流向市井而生气过。 得了教训之后,她才知晓深浅,自此收敛了性子,开始学着如同玉秋实等人一般藏锋。 他们虽有字帖流出,但时常变换写法,不至于成为把柄。 叶亭宴习的是她从前的字——少时在许州的放鹤书院、在离开汴都时,她定然也留下过笔墨,只消有心人留意,不是搜罗不来。 幸而他不在汴都,也来不及仿了她的笔迹做些什么。 而叶亭宴还在继续道:“自得之后,我日日描摹,夜夜思索,想着你落笔姿态——现下你明白我为何知晓此事了罢,你瞧,我学得好不好?” 他说完这句话,竟然松了手。 落薇揉着手腕直起腰来,心乱如麻,惊魂未定。 想到他捡了她的字来学,又结合这番言语,一时之间,竟是十分胆寒。 见她发抖,叶亭宴竟还笑了一笑:“怎么,知晓我的心意,你怕了么?” 落薇勉力叫自己镇定下来,仍是忍不住扶着额退了一步。 她本该高兴的——如若此人在这样微妙的关系当中对她存在着一分他本不该有的“真情”,她捏住这七寸,能叫他做的事情,比单纯给予他庇护能换来的,要多得多。 可不知为何,她只感受到了一阵一阵的心悸。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真情”? 这样的人怎么该有“真情”? 这样的人若有了“真情”,是什么模样? 这般的“真情”若仍是伪装,她以后能不能应付得了? 仿佛能听见她心中的话一般,叶亭宴朝她走来,平静开口,他本不想说这么多,但这些话不受他的抑制,飞快地往外冒:“你以为我这些时日,为何同与过去不同?我初见你,情难自抑,做出那许多纠缠模样来。近日夜梦辗转,心中总想着,我若如此,与你所用的旁人又有何不同?我偏要敬你、重你、爱你,叫你知道,你纵要用人,我也是最妥当的一个!” 落薇已经被他逼到了禅房的一角,察觉到背后一阵冰冷的凉意,她吞咽一口,强自镇定:“是吗?” 叶亭宴咬牙切齿地道:“自然!” 为遮掩最初脱口的熟稔,他编造了这一串话出来,如今看来,不仅骗过了她,也骗过了自己——或许根本不是欺骗,他心口堵了千言万语不能出口,逢此机会,干脆不管不顾地倒了出来。 只是说到后来,心中愈发坠痛。 先前无数个在府中独居的夜晚,他望着明月,望着花树,不肯承认,原来自己那样恨她,恨她当初的背叛,又那样眷恋着她,就算亲身在油中滚了一遭,阿鼻地狱中捡回白骨来,见她已成裙下客万千的女妖,他还是要爱她! 叶亭宴伸出一只手臂抵在她的一侧,一时间几乎压抑不住体内潜藏的戾气:“从前情意来不及表白,你便做了这皇后,我还能做什么,还能怎么办?” 脑袋嗡嗡作响,识海中却忽地浮现三年前上元夜落水时瞧见的月亮。 他不甘地仰着头,离那轮水面之上的月亮远去,抓不住、碰不得,水波混沌吹皱,连虚影都揉得粉碎。 比起恨她,不如说更恨自己,他恨死这样的自己了,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他却借着这样的机会,都要把心肺肝胆血淋淋地掏出来。 今日她拜佛之时,他也漫不经心地随着一一拜了,望着佛像却只有嗤笑。 从前他也是笃信神佛的,然而真的落入无间时,众相难觅,无人来渡他。 叶亭宴垂着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一时只觉头痛欲裂,眼前也跟着猩红一片,那些时常在夜里出现的魑魅魍魉,竟是白日里也凭空现身,持刀持戟地朝他挥舞了过来。 落薇心惊胆战,抬头才见他双目血红,人都有些站不稳了,虚虚地倾过来,她察觉不对,先将那些纷乱无比的思绪压抑下去,唤道:“叶大人?” “叶亭宴!” 也不知叶亭宴看见了什么,忽地闭了眼,粗喘几声,在虚空中抓了几把,她伸手去接他,却带着他一同栽到了地上。 再顾不了许多,此处离门尚远,落薇掰了叶亭宴死死扣在她肩膀上的手指,打算叫烟萝遣人去请那个递过话的裴郗来,带他去寻个医官。 她刚刚脱身,尚未站起来,叶亭宴便拽了她的衣袖,声音飘忽,竟是带了一二分绝望的哀求之意:“……不要走。” 落薇望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刺痛。 片刻之后,她回过神来,几乎逃也似的将衣袖扯了回来,忙不迭地奔向了门口。 双手落空,叶亭宴狼狈地栽到地上,只觉痛到极处,眼中酸涩不堪。 如今眼泪,更不知是眼疾,还是心痛所致。 那张画了她命宫的宣纸也跟着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他伸手抓过来,先看见了个“太阳”,又看见“紫薇”,他想起当年第一次牵着她路过琼华殿,摘了紫薇为她簪发。 见紫薇,忆卿卿。 言犹在耳,却永远永远都回不去了。 烟萝开门看见落薇情态,便知不好,往屋里瞧了一眼,更觉心惊。她听了落薇言语,搀着她往来时的旧殿走去,随后使计寻了一个岫青寺中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去为裴郗送信。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落薇在忍不住地发抖,不由开口提醒道:“娘娘,你的手好冷。” 落薇闻声抓紧了她,颤声道:“我、我……” 烟萝急急问:“可是那叶三做了什么僭越之事?” 落薇胡乱摇头,在道中踉跄了一步:“不曾,我方才只是……” 她尚未说完,又噤了声。 只是又想起了故人。 她被他扯着衣袖时,想到的竟是,这样形似溺水般的渴求,他在那一日,会不会也曾有过? 在发觉“她”的书信欺骗他吃下含毒的糕点后,或是被身边的逯恒当胸刺了一剑、推入水中的时候? 叶亭宴对她说了这样一番剖心言语,然而见他的情意,她竟可耻地落入了在那顶漆黑床帐中才会有的幻觉——再也不会出现的亲吻、从前可能有过的哀求,她知晓自己大抵也离疯不远了,这样的时刻,她也能将面前心思叵测的毒蛇错认成生死两隔的爱人。 不过,既然他送上真假不知的情意,她何妨以这不是给他的情感回馈过去?他太聪明,寻常的伪装不能骗过,可若是虚实之间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的一刹那呢? “我只是发觉,我有了一把,新的,兵刃。”落薇伸手擦去了眼角未落的泪水,喃喃道,“可惜……今日本想与他商议荷花小宴上的事,不过无妨、无妨,来日方长,既然如此,或许他能为我做的事情,比我想的还要多,是了,定然是还要多的……” 二人行至旧殿,寻了个蒲团坐下,落薇仍在出神地自言自语,烟萝拿着帕子擦去了她额间的冷汗,有些不忍地打断了她翻来覆去的低语:“落薇!” 落薇被她一吼,终于回过神来,她看清面前的烟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烟萝抓过她的手,见她手心已经被深陷的长甲割出了泛着些血色的印记。 她伸手抱住落薇,听她絮絮地将方才心中的言语说了,才见好了些。 旧殿中佛像遭过火焚,半融之状,似神似鬼。 裴郗赶来后,烟萝偷偷将他引过去,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病症?” 裴郗简单答道:“常年头痛引发的心疾罢了,替我谢过娘娘。” 烟萝归来,上了回宫马车时,落薇已经全然敛了方才的神色,表情漠然地掀起帘子看了一眼。 “小裴大人说,叶三公子有心疾,妄念或许根源于此——年少一见,倾心数年,后家破人亡,是而愈发偏执。”烟萝低声道,“若一切如娘娘所想,事成之后,我们该如何处置这叶三公子?若他对娘娘有这样可怖的情意,恐怕不肯善罢甘休。” 落薇松手,放了帘子,言简意赅地答道:“杀。”
第40章 阑风长雨(三) 次日叶亭宴便告假了。 他办事向来勤勉,鲜少有这样的时候,宋澜遣人去问,得到的答复说是染了风寒。 虽不知夏日里哪来的风寒,但宋澜还是派了医官上门送药,以示恩眷。 归来的医官也道,确实是叶大人不知因何吹了风,烧得有些厉害,所幸养得还好,休息一阵子便也无事了。 落薇坐在宋澜一侧,顺手抓了桌上一把瓜子把玩,心中却忽地勾勒出叶亭宴为了搪塞宋澜、归去之后不得不连夜吹风的场景,越想越觉得有几分好笑。 恰好宋澜这时候看过来:“阿姐在笑什么?” 落薇懒洋洋地回答:“无事,叶大人这样的文弱书生,病了是要受一番罪过,子澜可要好好安慰才是。” 宋澜丢了手中的奏折,笑道:“阿姐当他是文弱书生?他出身将门,功夫不差,只是平素不爱出手罢了。” 他派叶亭宴跟着她,本就不怕她知道,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对她隐晦的敲打。 落薇一粒一粒地摩挲着手中的瓜子,顺着他的心思开口,戏谑道:“这样的好人才,还不是要为陛下所用?臣妾恭贺陛下。” 宋澜便也接话调笑了几句。 今日,不等她看几本奏折,宋澜便道天色已晚,叫人送膳,落薇陪着他用了晚膳,称自己身子不适,于是宋澜细细关怀了她一番,起驾到彦娘子宫中去了。 这彦娘子曾是宋澜生母成慧太后身边的宫人,名为彦雨,当初宋澜求娶落薇时,曾信誓旦旦地说不开后宫,后来不堪压力,还是纳了玉秋实的女儿和成慧太后送来的宫人。 不过如此算来,他后宫也不过三人而已,比起前朝自是寥落。 宋澜走后,落薇带着烟萝回琼华殿,刘禧的徒弟刘明忠没有随驾,此时在她身后远远地跟着。 走了没几步,落薇开口问道:“大娘娘近日可闹过吗?” 刘明忠低声道:“闹过,陛下这些日子常去彦娘子处,就是担忧大娘娘夜里发了疯病,医官若来得不及时,怕是会闹得后宫不得安宁。” 宋澜登基之后,封生母为成慧太后,将她接入后宫修养。群臣以她曾为先皇后宫人、且不为先皇所喜为由,反对成慧太后摄政,这才有了落薇与玉秋实分庭抗礼的机会。 但只有极为亲密的几人知道,无论群臣是否反对,成慧太后都不会摄政的。 ——原因是她有疯病。 她的疯病与叶亭宴那样不定期发作的心疾还有所不同,并非蛰伏体内、平素不会为人所察觉的病症,发作起来还会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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