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瞧出了什么想要保命,还是真如从前一般心中只有多情儿女事,她如今被困宅邸之中,又全然接触不到玉府中隐秘之事,倒比嫁了旁人更叫他安心些。 常照自玉府的小门悄然离去不久,玉秋实唤来长子玉随山,问道:“你那日带人与常照和叶三同入丰乐楼,听见了什么?” 玉随山只是摇头:“便是那些他与爹爹说过的,甚么‘我与你仇恨相似’‘不妨相互利用’之类的言语,不过其间二人耳语了几句,我瞧见叶三还伸手按了按剑,这几句是什么却未曾听见。” 玉秋实道:“你手下不是有能闻针落之声的好手么?” 玉随山答:“当日丰乐楼中铜铃声太响,他也听不出来。” 玉秋实按了按眉心,叹道:“下去罢。” * 在小宴之前,落薇去了一趟岫青寺。 她从前常去岫青寺,宋澜这次也应了,私下里却遣了叶亭宴带金天卫远远跟随。 那日面上信誓旦旦的感动,换来的是更深的疑心。 不过如此正合她意便是了。 春末夏初,岫青寺中往来人群络绎不绝,落薇无意大张旗鼓地扰了旁人,只着了寻常衣饰,循例拜过了三座正殿后,她叫随行的几位大师下去,独身到从前常去的禅房诵经。 这次她先登了岫青寺的后山,在旧殿与古木之间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才朝禅房走去。 果不其然,走了一半,她便瞧见穿了浅粉蝉翼纱文士长袍的叶亭宴守在道旁的树下,手中捧了一本破旧古籍,正瞧得津津有味。 听见脚步声,他也不惊讶:“娘娘来了。” 落薇问:“你在瞧什么?” 叶亭宴回答:“瞧一些号称能够窥破人之一生的玄术。” “周易?” “非也。” 落薇仔细瞧了瞧他手中著作人不详的书籍,讶异道:“这不是司天监中人所习的星相么?” 又道:“你在佛寺当中瞧道家术法,也不怕神佛降罪。” 叶亭宴斯文道:“诸天神佛本是一家,臣有诚心,各路都晓得的,况且习是占卜国术,才能为娘娘算上一卦,娘娘想听么?” 落薇笑道:“好啊。” 两人顺着山路向下走去。 暮春场一案之后,两人约定三日在高阳台相会一次,不知为何,那日在床帐中拥吻过之后,叶亭宴竟再未对她做出什么逾越举动,每次最多不过是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一些近日在朝中的谋划计算。 落薇心中纳罕,没有开口问,却也不曾亏待,有意无意地在宋澜和朝中交好的臣子那里点了好几句。 台谏瞧不上皇帝近臣,宋澜便摆了叶亭宴写过的《伤知论》,将人擢到了琼庭做皇帝侍读。 如今他虽仍是五品,但为宋澜誊抄密令,职权已与三品的琼庭学士无异,兼之有些功夫,还能为他做些旁的机要事,一跃在朝中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同擢的还有本就在琼庭做侍讲学士的常照,不过只是从正七品升到六品。 他为人有些孤僻,知交好友不多,在藏书阁也不常与人交谈,不比叶亭宴八面玲珑,这微小的升迁,相较而言便没有那么惹眼。 台谏已经因皇帝重用朱雀、越矩擢拔吵了许久,叶亭宴如今被人盯得紧,连出宫晚了都要被弹劾。 两人有五日不曾寻到机会独处,落薇去了一趟藏书阁,见他在进门的廊柱上提了一句“烟中列岫青无数”。 此处相见不得,还有岫青寺。 她左思右想,还是在办那场荷花小宴前出了宫。 略一分神,落薇便发觉已经与他走到了禅房近前,她回头与烟萝对视了一眼,烟萝会意,上来为他们掩了门。 叶亭宴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在案前坐下,扯了一张本该用于抄经的宣纸,煞有其事地画起命盘:“都说生辰是命之所系,怎么娘娘毫不避讳,就这样告知臣了,也不怕臣图谋不轨?” “我不信这些,”落薇在他对面支着手,戏谑道,“叶大人好本领,不持长风令,金天卫也肯听你的调遣?” “有了八字,便能得一个固定的命盘,紫薇天上一百零八颗星星,每一颗都有自己的位置,所谓的‘命’,所谓的‘运’,早在出生时便被定好了,娘娘不信,怎么还肯听?”叶亭宴专心地比划着,随口答道,“至于金天卫……娘娘谬赞,为了见娘娘一面,臣自然是要用些心思的。”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笔递过来,一手翻着手中的书,另一手指了指他画出的十二个方框中尚还空着的一个:“臣学艺不精,还需读书,请娘娘相助添一笔罢。” 今日不比从前的匆忙相见,落薇也习惯了他的奇思妙想,于是接笔后照着他的言语,在那个空宫当中写了一个“太阳”。 叶亭宴捧着书,将这一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娘娘的夫妻宫……有太阳落陷。” “哦?”落薇心中还在盘算朝中的局势,闻言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这是什么说法?” 叶亭宴似乎有些错愕,声音都低了许多:“太阳与巨门同度,逢落陷,意为难言之隐衷。” 听到这里,落薇怔了一怔,猛地抬眼看向了他。 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他如今是宋澜的近臣,若被他瞧出半分她的心思,叫宋澜提前知晓,恐怕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叶亭宴难得有些分神,没有察觉到她迸发的敌意,只是继续道:“巨门为暗曜,居寅宫,是黎明将至之暗晦,幸好幸好,若在申宫,便是日落黄昏之漆黑了。况且这太阳守宫化忌,或主……刑克夫君。”[1] 脊背冰凉一片,不知是因为恐慌还是悲痛。 此时落薇真不知该怕他看出了端倪,还是该夸他算得太准。 她抑制着唇齿的颤抖,勉力挤出一个笑来:“皇后刑克——大人这话不该对我说,该私下里对陛下说去,陛下素信天相,不知会不会因此事厌弃了我?再说,若是真有刑克,那大人也要当心,别被克了去。” 叶亭宴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不知为何避开了她的目光:“陛下是上天之子,飞龙金身,怎会有惧怕?至于臣,哪里配得上称为娘娘的夫君?” 他低垂着头,顺手扯过那张画了命盘的宣纸,看清了落薇写的“太阳”二字,脱口问道:“你怎地不再写兰亭和飞白了?” 落薇忽地起身,带翻了身后古旧的长凳。 他抬起头来,她已凑到了近前。 “本宫已有多年不写此书,大人……是如何知晓的?”
第39章 阑风长雨(二) 叶亭宴掀起眼帘,一双黑透了的瞳仁直直地看着她。 方才一瞬,他面上分明是有失神的,或是念出“难言之隐衷”时,或是在脱口“你”而非“娘娘”后。 落薇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却再也瞧不出来了。 她手中还握着方才叶亭宴递过来的毛笔——那是岫青寺用于誊抄佛经的散卓笔,此笔无笔心,是时下文人墨客的最爱。 方才,她急于质问,离得近了些,此刻就在他咫尺之处。 叶亭宴没有答她的话,反而微微前倾,贴近了她的面颊。 湿润的鼻息离得那样近,拂到面孔上,有些酥麻,还有些痒,像是落花簌簌而落、不经意拂过面颊之时的触感。 落薇没有被他吓退,定定地杵在原处,只有气息急促了半分。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于是眯起眼睛来笑了笑。 见到这样的神情,落薇便垂了眼。 她本以为他会如同从前一般,毫无顾忌地亲吻过来。 不料他却没有。 叶亭宴无视了她的质问,只是顺着她的肩膀抚摸下去,一把抓住了她持笔的手。 落薇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回来,他不肯放,就这样带着她站起身来。 她被逼得退了两步,结果又被叶亭宴以不容推拒的气力拽了回去。 他站在她的身后,将她圈在自己的怀中,一手抓着她的手,另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不许她起身。 就着这个姿势,叶亭宴便握着她的手写起字来,第一笔落在了她命盘中最后一个空着的命宫处。 原是要为她的命宫补写主星。 落薇抗拒得厉害,那一笔落下去,抖得不成样子。 她低低喝道:“你!” 叶亭宴状似无意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声音微哑:“你问我为何知晓?写完了,我就告诉你。” 这个有些熟悉的动作叫落薇愣了愣,连手上的推拒都少了些,趁她分神,叶亭宴便带着她的手,在她的命宫中写下了端正两个字。 ——紫薇。 她的命宫中是一颗紫微星,他却为她多写了一个草字头,让那微变成了她名中的草木之薇,似是调戏之意。 写完了,他低声问:“紫微独坐守命——有时候,你也会觉得孤独吗?” 落薇低头去看,手指有些颤抖——他带着她写下的“紫薇”二字,便是从前她最擅长的写法,融兰亭雅意、干墨露白。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字居然也和她自己所书这样像! 落薇按捺了惊怒兼疑的各种心思,强自镇定:“你还不曾答本宫的话。” “从前在岫青寺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自那年离京后,我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你,想着你我何日能够再见、会以什么模样再见?”叶亭宴声音很轻,失了所有的敬意,他贴在她的耳边,近乎要吻上来的姿势,“我这一颗心这样真,誓言发得那样毒,你怎么一句都不曾信?“ 若说先前他跪在那棵古树之下表白的言语犹像信口编造的谎言,那这一番话出口,落薇凝神去听,竟听出了十分的真情。 叶亭宴本就说得半真半假,到伤心时,更有藏情外溢。 落薇素来自诩能够窥破人心,察觉到他不似作伪的情意之后,反而乱了心思——上次在昏暗的床帐之中,也有一瞬,她察觉到了情|欲之下不似作伪的眷恋。 从前还是遮遮掩掩的,她只当是错觉。 今日为了答她的疑问,他竟不肯再遮掩了。 叶亭宴抽走了她手中的散卓笔,抓着她的手指去描摹那两个刚刚写就的字:“我少时识得你时,你还没有写就这一笔好字,后来我走遍天下,费尽心思,得了你一张帖子。” 落薇的手抖了一下。 除了逯恒,竟还有旁人能见她从前的笔迹? 逯恒是窃了张步筠手中的书信才能得她笔迹的,皇室之人不比寻常文士,要提防算计、提防栽赃,所习多为中规中矩的行书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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