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便是他亲自把刀送到落薇颈间了,这样冒险的事,他一定不会做的。 也有旁的办法。 只是他尚来不及着手施行,便有了刺杀之事,他抓了人后,密见落薇,要紧的是问出一句话来——她与烟萝,如今情分究竟如何? 倘若烟萝与她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便立刻为她除了这个知道太多事情的心腹之患。 倘若二人都能咬死不松口,他就可以想办法,让送烟萝进内廷之人变成旁人,以此倒打一耙。 可无论如何,烟萝的性命都很难保得住。 而落薇的请求竟只是为她保命三天。 叶亭宴瞧着面前刑架上的烟萝,想起当年月夜中的紫衣女子来。 邱放祖籍江南,她唱起这首词,也是在昏梦中向往着故乡吗? 向往父亲母亲年老之后,平安地离开汴都,带着她一同回到江南,饮千钟美酒、唱一曲满庭芳的日子? 可惜你我的故园,都早已身在风雨中啊。 叶亭宴忽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想清楚了自己为何会回忆起当年的八月十七了——当年他那么年轻,为一场仍有可能归来的贬谪,都有勇气同父亲据理力争,在醉逢台上放着狂言,说君子崇道立德,永远不屑操纵舆论的权术。 可如今他的心中是什么? 面前之人他虽不识,可得知她是故人之女的一刹那,他心中竟不是对远去故人的怀恋与哀痛,而是飞快盘算,可以利用她的身份做些什么事情。 若不曾听见这曲《满庭芳》,他已然被从前他最不屑的黑暗彻底吞没了。 百年之后斗转星移,他的道上,可还能有故人重逢? “大人?” 元鸣唤了他一声,叶亭宴才发觉自己以手拂拭着那把锋利匕首,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 “默生,”叶亭宴定了定神,低声道,“你先出去。” 元鸣依言退下,察觉到他已离去之后,刑架上的烟萝才费力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虚弱地问道:“她还说了什么?” 原来她是对他身侧着朱雀服色的元鸣不放心。 叶亭宴摇头:“没有旁的话了。” “那你呢?”烟萝断断续续地道,“我在会灵湖中濒死之时,发觉是你遣人来抓我,才让自己活了下来——叶大人,你与娘娘有同样的敌人,我……能变成你们的一把刀吗?” 叶亭宴抬眼看她,发觉她的眼睛在黑夜当中亮得出奇。 “叶大人是最擅持刀之人了,你应该知道,娘娘犯傻,我这条命是保不下来的,何必去做费尽心思而无果的事?” 她低垂着眼睛,在他耳边絮絮说了许多——被朱雀抓到这里的半日,她并未虚度,几乎将一切都盘算好了。 烟萝虽算不上绝顶聪明,却是十分谨慎之人,与他言语之中并未透露与落薇相干的任何事情,只是抓准了他想要扳倒玉秋实一事,分析利弊得失。 叶亭宴默然不语。 烟萝言罢,踌躇良久,只是轻轻道:“多谢你留的那只蜡烛。” 叶亭宴却忽然问:“你知道玉秋实为何会查出你的身份么?” 烟萝摇头,他便继续说:“那日春猎,娘娘并未算漏,怪只怪天命不佑。你穿行过市时,救了一个险些被马车碾压的乞儿,你可还记得?” 烟萝顿了一顿,苦笑道:“那是一顶平头马车,不该是官宦所乘。” 叶亭宴道:“可玉家的人在马车上瞧见了你的脸,玉秋实得知之后,立刻遣人跟着你上了山,你拜祭的坟冢没有姓名,他们便开坟掘墓,生生找出了信物。” 烟萝恨得双眼血红,牵扯着腕间的锁链哐啷作响,她粗粗喘了几口气,咬牙道:“是我不孝,连累父母。” “但闹市中那个乞儿,确实并非他们刻意安排,”叶亭宴道,“我问你,若重来一次,你救是不救?” 烟萝垂着的睫毛颤了两下,她也不知道如今面对着他,她为何会说实话:“为娘娘带来这样风险、甚至要将自己性命赔进去,我很想回答,不救。只是……天有好生之德,或许叶大人不会明白,置身当时,根本无暇想后事,纵是重来一万次,我……怕也不会犹豫的。” * 伤后的第二日,落薇从前来瞧她的宋澜口中得知,烟萝并未身死。 宋澜一边言语,一边观察着她面上的神情:“亭宴在朱雀中审了一夜,她嘴硬得很,什么都没说,但朱雀寻到了一位她当年进宫时牵涉的宫人,此人犯事出宫,还活着,只是有些疯傻,他们连夜审讯,含糊地问出了一句……” “那个宫人说,保下邱雪雨的,是公主。” 落薇面上神色不变,立刻问道:“公主——是舒康,还是宁乐?我与宁乐素无来往,她为什么要害我?至于舒康……好歹有些旧时情分,她应当不至于恨我恨到想要我的命罢?” 宋澜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却什么都没瞧出来。 于是他接口道:“人心在幽暗处,怎么能探得清黑白?那宫人痴傻了好多年,问起来难,除了公主还没说出旁的。不过阿姐放心,我已叫亭宴暂且饶邱雪雨不死,必定将她背后之人挖出来,为你的伤抵命。” 落薇便温柔答道:“好。” 宋澜虽口中这样说,私下里却叫朱雀和林卫围了琼华殿,还是那日李内人取膳食时无意听见甲胄声才发觉的。 不知道玉秋实与宋澜说了什么。 烟萝的身份,若在那一簪之前抖露,便不止是围殿这样简单了。 可在那一簪之后…… 宋澜走后,落薇唤李内人上前来,笑问道:“晨起缪医官走时,有没有和你聊起昨日他捉去炖药膳的鸽子?” 李内人答道:“有有有,缪医官说那鸽子难炖,他文火慢炖了足足十二个时辰呢,还说要娘娘宽心,等到他寻到些北方的珍稀药材,将这药膳做到纯熟了,便端来给娘娘尝尝。” 伤后第三日的夜里,落薇终于能够勉强起身了。 她摆了一个沙漏在床头,那沙漏在子时将尽的时候漏尽了,带着其下安置的金器“哐啷”一声响,听见响声,落薇便从纱帐之中起身,推开了殿中离她最近的一盏花窗。 只是她等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见脚步声。 “你今日为何来迟?” 叶亭宴远远瞧见落薇在花窗之前坐着,不由怔了一怔,一时竟没说出话来,落薇等不到他的回话,刚刚投去一个疑惑目光,叶亭宴便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唇。 不仅是嘴唇,甚至还带着鼻子——她在对方的手心嗅到了一股微苦的芳香气,一时竟未觉得窒息。 “你这样开窗,不怕闻见我下给你宫人的迷香?”叶亭宴趴在窗框上,幽幽地道,“多闻一会儿,若是与你说话时,你忽地昏过去了,我可不能保证……” 他意味深长地顿了一顿,落薇瞪了他一眼,却听话地没有挣扎,直到察觉他捂得越来越紧,才皱着眉去拽他的手,颇费了一番力气。 叶亭宴饶有兴趣地瞧着她,见她有些失力,才撤了手。 落薇立刻喘了好几口气,怒道:“你做什么?” 她只着单衣,双颊泛红,叶亭宴无辜地瞧着她,翻身从窗前跳了进去,顺手阖了花窗,一本正经地道:“给娘娘嗅解药啊,臣只担忧娘娘闻得不够,解不了毒罢了。”
第47章 得鹿梦鱼(四) 不等落薇说话,他便继续道:“今日来迟,是因不知娘娘在等我。” 落薇懒得理他,上下打量一番,扬起眉毛:“上次你来得仓促,我都来不及问一声——你日日偷朱雀的衣袍穿,出入琼华殿如入无人之境,怎地没人发现过?李内人告诉我,陛下可是调了许多近卫围了琼华殿……” 叶亭宴一掀衣摆,懒懒地坐在窗前的美人榻前:“娘娘心知肚明,何必还要问我?” 落薇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叶亭宴掰着手指算:“逯恒死后,金天卫牵涉暮春场刺杀案,已是彻底失了宠信,三衙调他们去汴都巡城,几乎不再进宫来了。” “朱雀被擢为殿前司中禁军第一队,但如今要办的事情太多,实在拨不出几个人过来。朱雀之下的左右林卫,也是禁军主力,但这群人鱼龙混杂,其中有陛下十分信重的人,娘娘在后宫三年,自然也有娘娘信重的人……更别提二司三衙中旁的卫队了。” 落薇略有惊讶,片刻不到便镇定下来,冷道:“你知道得倒多。” 叶亭宴无辜道:“臣来汴都谋前程之后,旁的不敢说,四处的消息真是搜罗了不少,每日在这刀山血海中挣扎,若心中再不能明白些,岂非连睡眠时都要怀揣恐慌?臣可不愿过那样的日子。” 他所言之事恐怕一半是他的消息、一半是他的猜测。 不过能从微末处窥见全局,也算得上是眼界开阔。 落薇这样思索着,转身想到一侧的妆台前坐下,不料叶亭宴却突然伸手抓了她腰间松松束着的玉带,往后一勾。 她失去重心,猝然跌进他的怀中。 叶亭宴伸手环抱住她,不让她起身:“娘娘的殿中这样暗,又不能点灯,便不要离那么远,我怕黑,瞧不见你,会心慌的。” 他的谎话张口就来,面不改色心不跳,落薇扶着他的肩膀,想到他依约保了烟萝性命,便忍了,只问:“那个宫人是怎么回事?” “我想尽办法找来的,”叶亭宴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想保她性命,就得叫陛下觉得能从她口中敲出些东西来——寻个痴傻的宫人,模糊不清地吐露一两句,明知有事却问不出来,冯内人的性命不就能保住了吗?” 落薇“嗯”了一声:“那你为何要叫她供出‘公主‘?” 叶亭宴瞥了她一眼:“其实……” 他搂着她换了个姿势,慢条斯理地道:“‘公主’二字,并非是我的指使,我所做的只是先于朱雀知道了那个宫人的存在,见她已然疯癫,才敢让她‘被找到’。说实话,我没料到她会供出东西来,只想引导她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言语,她自己说了‘公主’二字,倒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他叹了一口气,非常随意地道:“唔,不然咱们将这件事栽给宁乐长公主怎么样?” 落薇心中一动,却定定道:“你知道她说的是舒康。” “自然,”叶亭宴玩着她披散的头发,“当时你们三人交好,舒康长公主又未同你决裂,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宁乐长公主可不是会救人的人。陛下不也觉得是舒康,才想寻根究底,瞧瞧你们的决裂是真是假么?” 他捻起她的发梢,轻轻一吹,发丝四散,复又垂下:“所以我说,咱们不如栽赃给宁乐,是她的话,才能对上你们的说辞,你听听看——当初宁乐知晓邱雪雨求你而不得,便出面保了她一命,把她送进你宫中去,装成另外一个人,伺机对你不利。舒康虽与你决裂,但说要你的命还是牵强了一些,可若是宁乐,便不无可能,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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