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与他交好的文士朋友无一人参与,缄口不言。 朝中所剩无几地支持落薇不能“滥杀”之人,面对这样的舆论,也终于招架不住地沉默了下来。 玉秋实站在她身侧,扶着手边的阑干,露出一个略有嘲讽、十足淡漠的笑容:“娘娘,你瞧,这些人与殿下毫无瓜葛,尚且能为他鸣冤一句,你与他相知十年,却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站在老臣的对面呢?” 落薇努力克制着唇齿间的颤抖,回看过去。 御史台众官员就在他们身后,然而周身太过嘈杂,没有人听见玉秋实的言语。 听了他那句话之后,两人都不曾再言语,只是在群情激昂的阑干之上、在汴都接近夏日的夕阳风中,死死地望着对方。 落薇看得毛骨悚然,玉秋实也瞧见了她血红的双眼——也正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就怀疑面前之人已经知道了那些水面下的真相。 然而他只有猜测、没有证据。 正如当初的落薇也只有猜测、没有证据一般。 夕阳西去,远天盛大辉煌,遍布残晖,不知在谁的呼吁之下,御史台下的众人开始齐齐背诵那首《哀金天》—— 我思仙人已乘黄鹤而西去,西有万岁山。 忆昔海棠花下客,曾于金明庭中见。 剑引列缺开东隅,光耀六州呼天安。 忽有风淬愁霾惨,群鬼匣祭杀生剑。 人去花落青天尽,湿红泪掩昼尤寒。 哀金天! 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间。 咸阳道中送君去,一去渺茫一千年。 有情天人当同老,何催衰兰堕白练! …… 台下齐齐呼喊着那句“何催衰兰堕白练”,不知是谁忽而失声痛哭,也不知是谁挥舞起了太子尚在时私下爱着的白衣,像是要为他招魂一般。 在各色嘈杂声音中,玉秋实向下瞥了一眼,唇角隐有笑意。 落薇顺着他的目光,忽地开口:“你以为这就算赢了吗?” 她的声音太轻,一度让玉秋实以为这句话只是自己的幻听。 落薇望着面前乌压压的人群,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有风扬起她微乱的鬓发,而她拂袖而去,只留了一句飘忽言语。 “走着瞧罢。” 玉秋实望着她的背影,忽地发觉自己或许犯了一个错误。 借落薇的天子剑送宋澜登基之后,他便没有再正眼看过这尚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后来宋澜相求,称直接立玉氏女儿恐对他声名不利,落薇于他有恩,他也有些执念在。 于是玉秋实退了一步,没有插手宋澜立她成为皇后的一番运作。 今日夕阳之下他才惊觉,宋澜立她为后,是真的为了培养一枚与他对峙的棋子。 纵然连宋澜自己都不知道,这棋子是黑是白、到底与不与他同心。 但为了压住玉氏权势,这枚棋他非用不可。 时至今日,落薇都能回想起自己从《哀金天》的词句中穿行而过的感受。 人生十八年,她从未体会过这样阴森可怖的时刻。 相伴长成的恋人弃世而去、尽心保护的幼弟心思不明,她被淹没在舆论声中,孑孓独行,从前守护她的人们皆已不在,竟寻不到一个人可以依赖。 张平竟在数日之前见了她一面,突兀地问了她一个问题。 他问,娘娘以为,一人之力,能否与朝野和天下的舆论对抗? 落薇不假思索,回答试过再说。 于是张平竟露出一个苦涩和欣慰的笑容,说他拿这个问题问过旁人,旁人给了他同样的答复,他劝那人过刚易折,今日也将此话送给她。 她年轻冲动,听不下这样的劝阻,如今想来,若非那一日北疆忽地传来的战报,或许她真的会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落薇紧紧地闭上眼睛,幻境凭空出现,她抬头,看见了许州居化寺的金殿穹顶。 随后她嗅见了檀香之气。 有人在她耳边说:“娘娘,你走神了。” 她睁开眼睛,在黑暗静默的殿中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叶亭宴的面容。 他有一双和宋泠一样漆黑的眼睛,专注望着她时,总会让她轻易忘记周身的一切伪装。 于是落薇伸手抱着他,放任自己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上。 似乎越来越迷恋这虚实之间的一刻了,她想。 叶亭宴有些诧异,却没有推拒,手指穿过她的头发抚摸到了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一个安慰的手势:“你怎么这样爱出神?” 过了许久,落薇闷闷地回答:“谁让你总是夜里来,我困倦得很。” 叶亭宴揽着她坐起身来,把她搁在自己的腿上,轻轻地晃了晃。 落薇逐渐平复了心绪,想起先前言语,僵了一僵后,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问:“你方才说的旧怨,指的是什么?” 论起来,她当年与玉秋实的对峙,还是更多地发生在宫闱之内,那些御史台下背诗的人、甚至算上宋枝雨,都未必知道她为保这群人付出过这样多的心血。 知晓的人当年都已死在了刑架之上。 后来落薇多方打探,反复调查,才确信宋枝雨当年写《哀金天》,确实是与玉秋实串通。 可是……叶亭宴为何知道她有隐恨? 听了这话,叶亭宴手中一顿,随后缓缓地道:“世人皆知,甘侍郎一生只收了三个弟子,一人是江南无名文人,世人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姓周,一人是先太子,还有一人……便是你。” 他说起这话,落薇“啊”了一声,终于迟钝地回忆起了一些更加渺远的旧事。 叶亭宴的口吻有些怪异:“宁乐长公主当年三登甘侍郎府邸,希冀能够拜他为师,最后甘侍郎却收了你,她十分不忿,在某次宴上直言讥讽,称甘侍郎收你是因你父亲和太子作保,害你被众人议论了许久。” 当年她不喜与宋枝雨来往,便是因为知晓她自负才情、不肯容人,她说不得这是好是坏,于是敬而远之罢了。 一句玩笑而已,她忘得一干二净,原来在旁人眼中,她与宋枝雨不和,竟是这个缘由? 落薇哭笑不得,却松了一口气。 她放开手,刚想说些什么,却忽地听见原本静谧无声的园中传来了遥遥的脚步声,她隔着被关上的花窗,瞥见窗纸上映出了黑暗中一个昏黄的光点。 有人正提灯朝此地来! 叶亭宴显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不禁肃然起来,他本想推开花窗,却被落薇一把捉住了手腕。 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站起身来,疾步往内殿更深处走去。 守园的侍卫已见来人,交谈之声渐渐逼近。 叶亭宴本想侧身躲在她的床榻之下,落薇却一言不发,扯着他一路进了她逼仄狭小的内室,随后伸手在佛陀的画像上用力一推。 她所推之地正是佛陀的头顶,这样的时刻,叶亭宴竟还分心想,这可真是大不敬,不知神佛知晓,可会原宥? 不过瞧此地三家并行,她似乎也不在乎此事。 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内室中的墙壁发出细微声响,随后书架后移,露出黑洞洞的密室来——他在琼华殿中长大,竟都不知这偏远的小殿中有密室存在! 落薇把他往里一推,险些将他推倒,不过她也不在乎,立刻阖了门,小跑回榻上躺下,还不慎触到没有好全的伤口,痛得眉目一皱。 她躺下的一刹那,内殿的门便被宫人推开,那宫人唤了几声门口的李内人,见她睡得正熟,便顾不得那么多,只是急急进门,低呼:“娘娘,陛下来了。” 落薇揉了揉眼睛,随之而来的宋澜已经拨开了她榻前的纱帘,她还没来得及问一句“怎么了”,宋澜便沉声道:“阿姐,幽州军报——”
第49章 得鹿梦鱼(六) 身后的门刚刚阖上,叶亭宴便顺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昏暗的密室当中一盏灯都没点,死寂得如同陵寝。 太黑了,周遭一片近乎失明般的黑,虽说他已经对于闭目的黑暗十分熟悉,但重回这样的情景当中,仍旧抑制不住地发抖。 一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全然遗忘的记忆再度侵袭而上,叶亭宴粗喘了几口气,感觉有冷汗正顺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的。 然而闭上眼睛和睁着眼睛的黑暗,仍旧是这样不同。 此地危险,只与宋澜一墙之隔,再这样下去恐怕又会诱发心疾,他不敢叫自己失去意识,于是顺着身后冰冷的墙壁,胡乱摸索着——只要有一丝光亮,都不至于让他这样恐慌。 十分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一排微小得如同针眼的气孔。 气孔透过来的光线细若游丝,却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叶亭宴泄力一般倚在墙壁上,抽出袖口的帕子,缓缓拭去了自己满头的冷汗。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他处于这样的情境中时,险些被逼疯,甚至完全不再像他自己——从小到大学来的所有东西,什么礼义廉耻、为君六诫、王道、儒道、天道,都抵不过绝望之时心中滋生出来的恨意。 为了让自己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念,我一定要杀了你们,一定要杀了你们。 被拼死救出后的逃亡路上,他伤了眼睛,视物不清,右手几乎废掉,又中天下第一奇毒“衰兰”,心疾深重,生不如死。 裴郗见到他的时候,他神志不清,连一把旧剑都提不起来,听不下任何人的话。 若非柏森森及时赶到,恐怕他捱过了宋澜的刑狱,也会死在去往西南的路途上。 周柏二人与他相交多年,最是知晓他的脾性,而裴郗性子刚直、嫉恶如仇,以为他口中的“恨”是真恨,这几年耳濡目染,一见到落薇就觉得不顺眼,这些时日交往下来,才有些改观,仍旧是别别扭扭地不肯承认。 毕竟连叶亭宴自己都不知道,这恨意是真是假、到底有几分。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了解落薇的人,落水之后仍旧笃信此事与她无关,后来宋澜将证据一件一件摆在他面前、逼迫他相信,他山穷水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是靠着这份自始至终都落不到实处的恨意,才活到如今。 如今他蜷缩在这暗室当中,陡然发觉,说是恨,不如说是怅然——他真的太想知道了,当年之事她事先究竟知不知情?就算知情,为了权势杀他,她有没有犹豫过?就算不曾犹豫过,这几年过去,有没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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