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马一路狂奔,从御街直奔汴河。 落薇往身侧瞥了一眼,邱雪雨在大狱中关了三个月之久,疲累不堪,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有些抖。 所幸刑部碍于民意,暂且未敢对她用刑,这些时日宋澜手边千头万绪,也将她忘在了脑后。 前几日宫中丧仪传来,皇帝惊怒突病,又在禁中滥杀,正是人心惶惶之时。 朱雀这些日子持天子手谕,四处畅通无阻,连刑部官员都不敢过问。也正是借此机会,落薇才得以跟着元鸣,浑水摸鱼地将邱雪雨从狱中救了出来。 为了保险,落薇没听叶亭宴的话,还是换了禁军服饰,亲自进了一趟刑部大狱。换邱雪雨出来的那名禁军原本在刑部供职,十分熟悉刑部的构造,他随身带了火油火石,预备在合适的时机放一把火,以作声东击西。 落薇下马之后,将马顺手拴在汴河边的摆渡之处,元鸣站在岸边吹了个口哨,随即略一颔首,低声道:“苏娘子,小人便只能将你们送至此处了。船中有预备好的衣裳,你们更衣之后便沿河下行,公子在临江渡口和南城门处都留了人手,你们见机行事,随意走一条路就是。” “多谢元大人。”落薇屈膝行礼,被元鸣急急拦住。 他踮脚望了一眼,发现船尚未至,这才道:“刑部之事不知能拖到几时,公子叮嘱,还望贵人切勿挂念,在日落之前出城去,城中诸事,还有贵人的兄长,公子自会想办法的。” 落薇问:“我本与他约定好,今日从刑部救人之后暂且回府,待后日兄长处刑、刑部起火之时再出城,为何他突然改了主意?” 元鸣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身后突兀传来一阵嘈杂声,他转头一看,却远远望见了高耸的囚车。 囚车中一个衣衫被血浸透的囚犯,双手被锁在囚车顶部,半死不活地垂着头,纵然如此狼狈,他还是精心为自己簪了发。 “听闻今日行刑的是苏氏公子,苏家一门煊赫,怎地就从皇后娘娘病重之后沦落到如此地步……瞧这君子死而冠不免,果然是世家大族的风度。” “说来也是离奇,这苏公子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在禁宫行刺,被判了斩立决?我朝律法雨未晴、天未明不得行刑,偏生今日如此晴朗,又未过申时,真是……” 在看清囚车中人面容之时,元鸣面色忽变,立刻转身:“禁宫有变,还请贵人即刻动身!” 船已经到了渡口,落薇也认出了囚车中的人,不禁膝盖一软,险些直接倒下去,邱雪雨半拖半拽地扶着她上了船,同她一起掀了乌蓬一角向外看去。 “薇薇……” “我知道,”落薇抓着她的手,目光却没有移开,口气也是颠三倒四的,“宋澜为何这么快便动手了,为何、为何这么快?” 邱雪雨无法,只得吩咐划船的侍卫暂且随着囚车缓行,如今汴河上花船、游船良多,一叶小舟穿梭其中,倒也不算显眼。 虽说落薇与她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看起来并不亲密,可邱雪雨知晓,他们之间的牵系怕不比亲生兄妹少。 当年归来之后,落薇得知兄长是为了照料父亲的病才将去许州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她,抱着对方哭了一夜,第二日来寻她的时候眼睛肿得像桃子——这些年他们心照不宣地淡漠了同彼此的关系,只是怕互相连累罢了。 乌篷船晃晃悠悠地停在汴河岸边,正对着行刑的东市口。 常照作为监刑官,抬头看了一眼欲暮的天色,不紧不慢地摩挲着手中的判签,迟迟没有下令。 落薇知道,他是在等她。 若是拖延几日,哪怕只有一日,给她和叶亭宴留些布置的间隙,就算要冒着再次落到宋澜手中的危险,她也要拼死一试。 可如今这样仓促,她能做什么?她做得了什么?就连在乌篷船中亲自送他一程,她都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宋澜究竟为何会提前动手,难道察觉到了什么不妥?就算要逼她相见,也该给她充足的时间准备才是。 兄长与邱雪雨不同,宋澜不信她会为了邱雪雨、为了玉随云这样萍水相逢的朋友铤而走险,却愿意赌一赌她会不会因自小一起长大的兄长现身。 邱雪雨从落薇身后伸出手来,轻轻地覆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是忧虑落薇哽咽出声,引得怀疑,常照就站在岸上,四处应该都有埋伏,她们连城内的人手都不曾接头,稍有不慎,孤立无援,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落薇温热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邱雪雨不敢出声,只好在黑漆漆的乌篷船中死死地抱住了她,以求给她一些安慰。 她眼中酸涩,略微一眨,也有眼泪落了下来。 邱雪雨连忙抬手拭去,她在牢中三月,气力不支,只得贴着落薇耳侧,嘶哑地道:“薇薇,你要忍住、要忍住,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为他、为他们报仇啊!”
第95章 病酒逢春(六) 常照仰头看了一眼欲暮的日色,那日光在汴河的水面上铺出一层金色的光辉,行人来往如织,水波粼粼,碎金跃动。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走上刑台,从身侧侍卫手中接过一壶酒,亲自斟满了一杯,凑到苏时予唇边。 宋澜不伤苏时予的性命,却认准了他受了落薇的指使,用了重刑逼他开口。 或许是嗅到了酒香,苏时予含混地张了嘴,喝尽了他手中的那杯酒。 辛辣的酒水划过喉管,他勉力睁开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看向衣冠楚楚的常照:“平年兄……” 常照道:“倘若今日天阴有雨,不可行刑,或许你还可以多活两日,叫他们想到来救你的办法。自从你反咬我之后,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救你,可惜朱雀守卫森严,又在禁宫深处,今日陛下朝令夕行,你说,他们还会来救你吗?” 苏时予轻轻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常照听不出这笑声中是嘲讽多些还是愉悦多些,不过此时他亦无心多顾,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春雨连绵这些时日,今日天色却这样好,你一路从御街过来,看见了什么?” 苏时予断断续续地回答:“街道、百姓……游船,与平时并无不同。” 常照道:“你瞧瞧周遭围观的这些人,他们中有人在说你年少风流、叹你怎会落到如此地步,更多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只说东市斩首之人必定罪大恶极,揣测你从前是不是伪装。这就是你们要守护的东西、守护的人吗?” 苏时予费劲地抬起头来瞧着他:“你……你……” 常照与他对视,忽地发现他的目光中不知何时竟然带了一丝悲悯之情。 “这样的话……你从前不曾说过……你……因何对他们失望?” 常照皱着眉,避开了他的视线,没有回答。 苏时予环视一圈,目光落在远处的汴河上:“你也瞧瞧……今日夕阳这样好,汴河上有许多人,街巷间喧闹不已……这样的、这样的江山,不值得被守护吗?” 常照攥着那只空了的酒盏,似是不想再听他言语,转身从高台上走了下来。 有侍卫觑着天色提醒:“大人,想是快要日落了。” 常照往左右看了几眼,酒楼之上一片喧闹,遥遥有人在阑干之后冲此处指指点点;汴河上游船来往穿梭,安宁静谧到了极点;围在刑场之前的百姓凑头看着热闹,时不时有人交头接耳。 只有他知晓,正有无数的禁军和皇帝亲卫,身着不起眼的服饰混在他们中间,他们仔细甄别着每一个人面上的神情,寻找行迹鬼祟的嫌犯。 “他们不会来了。” 侍卫忽而听见常照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他扔下了手中的判签,下令道:“斩罢。” 刽子手远远地瞧见了他的动作,连忙喝了一大口酒,喷吐在行刑用的长刀上,那长刀十分锋利,雪亮得能够映出行刑之人的面容。 苏时予从倒影中瞧见了自己鬓发凌乱的模样,忙拖着手边沉重的锁链,为自己整理了一番。 那侍卫屏足了气,正要高声唱出“行刑”之令,却忽闻耳边马匹嘶鸣之声,有人纵马从闹市中疾驰而来,扑到了常照脚下。 “大人,刑部大狱起火了!” 常照不紧不慢地答道:“起火便唤巡辅去,来寻我做什么?” 他说完这句就觉得不对:“狱中丢了犯人?” 那来报的侍卫道:“正是,侍郎大人说丢了个要紧的犯人,如今上下忙着救火,或有疏忽,请常大人万要当心。” 常照听见“要紧的犯人”时便想明白了几分,这些时日他与宋澜的眼睛都盯在苏时予身上,几乎忘记刑部大狱中还有一位可能与落薇有牵扯的人。 今日苏时予行刑,宋澜将朱雀卫和禁军全部派出,巡守东市,却叫他们寻到了可乘之机,想办法救出了邱雪雨! 不知为何,他想到此处后,第一反应居然是想要冷笑——自幼长成的情分摆在这里,苏时予破釜沉舟,完全不顾惜自身,可在这样的时候,落薇竟去救了旁人。 一时间,常照望向刑架上的苏时予,刚想出言嘲讽一句,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今日处置苏时予是宋澜临时起意——毕竟宋澜本意是为了引落薇现身,可他太过忧心近身之人不可信,索性提前了刑期,用以做试探。他已无暇多顾落薇是否有时间布置,只想知晓他和叶亭宴会不会将御前的消息泄露出去。 落薇今日救邱雪雨,恐怕完全是从前的布置,她们要趁宋澜尚且心神不宁之时制造些混乱,借机出城。 可刑部着火正撞上苏时予行刑,全然知晓苏时予与苏落薇之事的人只有他和叶亭宴,时间这样巧,如今宋澜的心中,恐怕已经断定他或叶亭宴中有一人勾结了落薇。 常照立刻拽下腰间一块玉牌,吹了个口哨,有朱雀卫闻声而来,恭敬地接了他的玉牌。 “你立刻持此物进宫,面见天子,就说……” 常照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见那人去后,才转过身来。 围观的百姓似乎都瞧见了不远处升腾的硝烟,但那烟在御街的尽头,分不清楚究竟是何处,不知是谁高吼了一句:“潜火队云梯过路,避让,避让!” 一队禁军护着高大的云梯从街道尽头突兀出现,百姓尚来不及躲闪,互相推搡,一时乱成一片,常照往道前看了一眼,忽地觉得有些不对:“潜火队的云梯为何会从东市过?若要往御街,从来都是避让东市的。” 他身侧之人便答道:“因今日春雨初霁,西街午后有戏班子开张,比平时还热闹了几倍,潜火队想是听说此事,才更了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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