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照还以为宋澜想清楚了若要保全自身、如今不得不放他们离开才没有说话,不料目光一转,却见宋澜着魔一般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你、你是谁——” 他伸手指着逐渐远处的游船,忽然激动起来:“你是谁,你是谁!来人,放箭!给我把他们拦下来,快去,快去!” 稀稀落落的箭穿过暮色投入苍茫之中,不知所踪,也有箭飞掠而来,在盾牌上击出一声声钝响。 夕阳彻底沉重地灭了下去,天子的命令为时已晚,他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拉满了帆,消失在了平阔的大河之中。 此夜此行,顺风顺水,就算他用最快的时间调人去追,也定然追不上他们了。 宋澜顺着断桥的边缘颓然坐下,竟觉得失了全身的力气。 过了不知多久,月亮从他们离去的东方显影,在水面上镀出一层银亮的光来。彦济率兵匆匆赶到,含痛禀告彦平已经被杀,朱雀和禁军各有伤亡,尚不能确定其中有几人是内奸。 “还、还有……”彦济结结巴巴地道,“他们在家弟的尸体中,为陛下留了一块帕子。” 宋澜抬起头来,从他手中接过那张被血浸了一半的帕子,帕子上是蘸血而书的一行“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1] 未穷青之技,自谓尽之。 宋澜将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读了几遍,仰着头长长地笑了一声。 “陛下!” 常照还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忽见宋澜捂着伤口,笑声戛然而止,随即张口呕血,颓然地昏死了过去。
第98章 病酒逢春(九) 待宋澜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江面上的夜雾中时,叶亭宴才像是泄力一般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方才那一口气憋得太足,如今乍然松懈,他又无意苦撑,干脆顺着船壁滑坐下去,落薇随着他一同坐下去,懒洋洋地倚靠着,开口道:“还以为你心中多有把握,怎么如今就没力气了,难不成方才一击即中的模样,是装给他看的不成?” 叶亭宴没有反驳:“惭愧,惭愧。” 落薇转头看他,轻声道:“这么多年来,其实你是没有变的。” 叶亭宴一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嗯?” 落薇出神地道:“我方才看你,忽然想起了从前,想起在许州、在荆楚,你只身闯营杀了鬼教头目,拼着得罪世家与豪商的风险开粮仓赈济灾民……那时候我瞧你,总觉得这世间不会有任何能难倒你的事情。” 叶亭宴苦笑道:“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些。” 落薇应道:“是啊,所以天狩三年之后……我总是反反复复问自己,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死去呢?他还没有时间履行我们从前许下的诺言、建立不世的功勋,甚至没有死在战场中、死在为理想舍身的道路上,这样一个人,他为什么会死在宵小之徒的手中?” 叶亭宴瞧见她的眼圈竟然先红了,不由得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温言道:“我这不是没有死吗?” 落薇重重点头:“后来我重新认识了你一遍,这才发觉……你原来也是个凡人啊,会迁怒、会猜忌,会心神不宁、自我怀疑,也会方寸大乱,我从前只看见了你持箭退敌的模样,如今却发现,你也会怕的。” 叶亭宴问:“你失望了吗?” 落薇抱住他,摇头:“我很高兴,你也不要……一直做英雄。” 他跪坐在她的面前,同她紧紧拥抱,刚想开口,又忽而在她的裙摆处瞧见了一抹血色。 是谁的血? 叶亭宴忽而回想起了方才常照口中的一句话。 “幸亏我高看了你们一眼”。 适才他心忧如焚,竟全然忘了其中的关键——这场预想中的避退,本应发生在渡口处,她顺着他的布置救下了苏时予,如何能带着这个人蒙混过关,顺利地来到了汴都的郊外? 倘若宋澜在渡口处就截下了这艘船,渡口到大河水道狭窄,遭遇伏兵的话,他们便走不了这么顺利了。 他明白了落薇的不对劲,从她方才开口时,一种诡异的感觉就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原来如此,这个拥抱、这些言语,不是她对他的安慰,而是一种寻求支撑的姿态。 落薇死死地抱着他,良久才低哑地道:“他初来苏府时便寡言少语,纵然后来在科考中一鸣惊人,也不肯领崭露头角的官职。他为人就是如此,从来不肯叫别人觉得他施恩,宁愿被误会也不愿多发一语。” “这些年来朝野上下多少人猜测我们不睦,从我第一次寻求他帮助的时候,他就该拒绝我的。我不会怪他,宋澜就算猜疑,也不会要他的性命,独善其身罢了,这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叶亭宴道:“可你是他的亲人。” “是啊,亲人,”落薇茫然道,“所以他才下定决心,不惜生死地潜在常照身侧,想为我们寻出他的破绽来,他已经……很好了,只差一点点就会成功的,若非常照从前的脸已被毁去,如今身死之人就是他了。” 她声音忽然发紧:“你知道吗,临死之前,他对我说的最后一件事……” “当年在暮春场,他打点上下之后,偏偏情难自抑,与随云见了一面。他告诉我,那一面十分仓促,他只是想将从前没有送出去的香囊赠予她。可偏偏就那样不巧,玉秋实在那个时候去寻了随云,发现她不在画堂,他便问了侍卫,挑一辆朴素的马车将她抓了回来,二人从街边穿行,恰好撞见阿霏。” “随云在阿霏假死之后才想清楚这件事情,更兼玉氏全族覆灭之事,她早存死志。兄长在常照眼皮子底下与她通信时便猜到了她的打算,从一起初,他们就没想过要全身而退,刑场上那杯毒酒,他不是没有闻出来,却还是饮了。” 叶亭宴将她按在自己的怀中,感觉自己的肩颈处洇湿了一片。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竟然是为了将这件事告诉我。”落薇在他怀中痛哭,“他告诉我,是他们对不起我、对不起阿霏,叫我不要愧疚……倘若能涤清朝野,重见河清海晏的一日,他们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都会心满意足的。” 他们在甲板上坐了许久,直至一轮明月升至正空。 落薇哭得有些累了,在他怀中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两个人在夜风中说了许多话。 叶亭宴同她讲了自己的羁旅遭逢,他在幽州养好伤后,先下了江南,出手整顿了江南官场,又顺着江南往更南处去,在路上遭遇过山洪、地动,还见过一次天狗食月…… 讲百姓靠天吃饭,春日祈雨、隆冬祈雪,逢灾逢旱便过得苦不堪言,甚至易子而食。偏生那里地处偏僻,官吏横行,有人跋涉千里往京都告状,连城门都未能进去。 他拜访了各地诸侯世家,为官吏出主意修堤坝、带着被强占土地的民众去应天府击鼓鸣冤,用了三年时间,深深地投入到这片土地中去。预备回京之前,他终于回了幽州,拜见燕老将军,燕老将军得知他没死时哭得涕泗横流,问他为何不早些来见自己。 那时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猜忌和恐惧始终是他的心魔。 落薇也认真告诉了他这些年来的布置,说她在春祭时与民亲耕,遣燕家出京时亲自在高台上为将士们斟酒,压着宋澜和玉秋实的明争暗斗……他亲历过的事情,她似乎也在奏折中读过,有几封还亲自写了批复。 说完这些,又说起年少,落薇想起初次见叶家扶灵进京的三位公子,对三公子没有什么印象,倒记得宋瑶风红着脸送了长公子——那位年轻英武的少将军——一枝月季花。 叶亭宴则想起她和他的父母亲一同夜宴,宋淇偷了太子册封时的顶冠,被宋瑶风追着打了一顿;大哥从边疆上表贺太子受册,随信捎来他幼时最爱吃的鲜花糕。 老去逢春如病酒,如今故人一半飘零,一半凋谢。 落薇见他伤神,抬头看向天际那一轮月。 从前的许多个夜晚,她仰头看月,都不曾想过还有与他“天涯共此时”的一刻。 同样一轮月下,宋澜提着手中染血的剑,颓然跪在乾方殿中,抬头去看那尊被他摆在殿檐之上的神像。 神像巍峨,低垂眼睛注视着他和他脚边内侍的尸体,不知是悲悯还是嘲讽。 成慧太后站在他的身后,眼见伺候自己多年的内侍被杀,面上却毫无动容,只是念了一句佛。此时,她再不见从前的疯癫之色,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笑容:“子澜,吾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罢。” 乾方殿门外便是禁宫深深的夜晚,常照沿着红墙,穿过黑暗静默的小道出宫。皇后被幽禁之后,宫禁顺着皇帝的心意,不再如从前一般森严,宫门竟然此时还大开着,台谏二院因着那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等闲再不敢置喙一句。 他掀起马车车帘向外看去,月光在他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身侧跟随的侍从凑过来,低声道:“宫中派去往南追捕的人,真的要撤回来么?” 常照便冷笑一声:“追也追不上的,做个样子便罢了,留着他们也好,他越是因此心力交瘁,越是愚蠢。” 侍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那位借了三公子的身份,又能与皇后合谋,想来旧主应该是……” 常照沉默片刻:“他都死了,他们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再说,他们与宋澜有何不同,这些虚情假意的皇家人,总归都是一样的。” 马车路过沉默的巷口,巷口深处的许多人家中,有一盏灯还没有熄。 许澹坐在那盏灯下,心烦意乱地写着一封长奏折,写着写着他忽然十分激愤,颤着手书了半句屈子的“举世混浊”,未写完便觉得不妥,只得将它扔到角落。 角落中已攒了他十几封折子,有些不曾送出去,有些是被退回来的。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声音,清清凌凌地问他:“许大人,你心中的藏书楼建在何处?” 花窗没关,于是那声音飘出窗棂远去了。 声音顺流而下,一路行至大河下游的金陵城中。 周楚吟正拉着周雪初训话,忽而听见柏森森一声兴奋的“原来如此”,他顾不得穿鞋,便从堆满医典的里屋跑出,大喊一声:“我知道她中的是什么毒了!” 周楚吟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周雪初十分配合地大喊:“是什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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