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的风紧了紧。 她是避人耳目出来的,穿的极其单薄,只是谭廷刚要说一句“你也进到屋里来”,这句还没来得及出口,就被人先说了。 顾衍盛示意了小厮秋鹰,秋鹰两步到了项宜身前,“外间风大,爷让夫人也进屋说话。” 项宜闻言,点着头同顾衍盛道了谢。 谭廷要说的话,被封在口中,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嘴角越发紧压了下来。 …… 房中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陈设,但谭廷进到房中便闻到了熟悉的药味。 他越发沉默,倒是顾衍盛让秋鹰上了茶来。 房中一时静谧,谁都没急着开口。 谭廷见此人如此沉得住气,心下倒是添了两分佩服。 只是顾衍盛也不同他兜什么圈子,问了一句。 “谭大人以为,在下是什么人?” 他将问题抛给了谭廷。 项宜看了这位大爷一眼。 义兄在朝中的身份是隐秘的,朝中人都不晓得,这位大爷自然也无从猜测。 只是她目光在他身上微落,听见他冷着脸开了口。 “阁下应该是姓顾吧?” 这话已让项宜忍不住目光在他身上一顿,而在义兄点了点头之后,他又续了一句。 “若是谭某没弄错,是前秉笔太监顾先英的‘顾’吧?” 话音落地,项宜不由暗暗惊讶。 朝中这么多人都猜不到的事,他仅凭着义兄与她的关系,这么快就猜到了…… 顾衍盛也挑了挑眉,“看来谭大人确实敏锐过人。” 谭廷的冷脸上无有一丝变化,沉着嗓子道了一句不敢当。 项宜能叫“大哥”的人,又不是在项家出事之后,避嫌避得远远的堂兄、从兄、表兄之流。 而若是没太多关系的男子,只敬称一声大哥,她又如何能亲手给人家上药? 念及此,谭廷目光在她交握的指尖落了一下。 不是那些人,便只能是义兄了。 如果他没记错,顾先英的侄儿在失了依仗之后,确实被项直渊护佑了一段时日。 而,也只有顾先英的侄儿,才有这般胆识气魄敢近身太子身侧、插手朝堂事宜吧…… 谭廷并不认为猜中是什么难事,但他想知道顾衍盛做了这许多事情,到底如何打算。 他没言语,只看了顾衍盛一眼,后者便垂眸笑了一声。 “谭大人一定是想问,顾某此去江西到底做什么去了,”他说着,一双桃花眼眼眸抬起,“是去伸张正义,还是准备祸乱朝纲?” 他所说,正是谭廷心中所想。 谭廷冷着脸又着意看了他一眼。 太子身边的道人插手朝事本就不该,连番怂恿东宫翻查江西科举旧案,还亲自悄悄去了趟江西,便不是陈馥有等人前来追捕,他亦觉得此行只怕目的不纯。 可话又说回来,凤岭陈氏本就同那江西科举案有关,又这般慌忙追杀,也不是没有猫腻。 谭廷开了口。 “陈氏道阁下,想以莫须罪证蛊惑太子,朝中不少人如此以为,所以阁下的说辞是……?” 他既然进了这门,便是要给顾衍盛说话的机会。 项宜见他没有似旁人那般,对大哥以道人身份插手朝政一竿打死,反倒让那个大哥自己来说,心下不由地松了一松。 她骗了他的事,他回去欲如何处置都可以。但大哥是在为寒门庶族奔波,不该就这么陷在这里。 那位大爷会给他机会吗? 她眸光一变,谭廷便看到了。 只是她心里如何作想,他亦瞧了出来。 谭廷闷而不言,收回目光,继续冷着脸等着顾衍盛的说辞。 顾衍盛见他这般态度,亦是心下一松。 谭氏同江西这场科举旧案无甚关系,所以这位宗子的态度,也和涉案的陈氏并不相同。 他兴许便可争取一番。 他当下直接道。 “谭大人既然问了,顾某没有不据实以告之理。那场科举旧案,原本只是院试后有人喊冤,道本地文章做得极好的几人,都没有榜上有名,反而是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纷纷登了榜,甚至有那平庸之人,高挂榜首……” 当地科举有这般现象已不是一日,但考试中第与府县考官出题不无关系,他们也可能因与考官政见不同而导致未中。 但这般事情一次一次地太多了,人心中疑窦便重了起来。 彼时有不少寒门读书人不甘心次次落榜,商量好待院试一结束,便聚在茶楼,将各自在贡院所做文章,再写一遍,留存下来,置于那茶馆之中,让所有读书人来评选。 彼时有个嚣张跋扈的某世家子弟,听闻之后笑得不行。 他笑话那些寒门书生,如此较真也没用,说话间也跟着参与了一回,将自己的破烂文章大大方方写了下来,让众人品评。 众人一看之下纷纷厌弃,皆道他那文章连县试都过不去。 可那人却一点都不生气,只道自己文章可比那些他们投选出来的文章强多了,大家等着瞧,他必会榜上有名。 待到放榜之日,寒门读书人都无不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文章能中,不想众人即上前去看了,那些一票一票投出来的前几名,竟然一名都没有上榜。 反而是那嚣张跋扈的世家子弟,真就凭他那破烂文章,轻巧过了那次院试。 此事一出,一片哗然。 寒门读书人全都急红了眼,连声叫喊着不公,当夜就围了贡院。 官府一见这等情况,先是驱散,再见他们不走,便动了刀。 有寒门书生梗着脖子要一个说法,却在摩擦之中,被官差一刀割断了喉管…… 此事闹到了朝廷之上,彼时皇上虽然心不在朝,却不是如今这般闭目塞听。 皇上派了人前去查案。 当地寒门书生听闻宫里派了钦差,奔跑着沿路迎接钦差大臣,只盼钦差大臣能给他们这些庶族寒门一个公平,还他们一个清朗考场。 然而钦差大臣原本答应的好好的,可一番“彻查下来”,只给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嚣张跋扈的考生,其实写给众人的破烂文章,并非是他原本在贡院所写,不过是为了逗趣众人罢了。 可此人肚子里有几分墨水,当地书生并非不知道,见他们欲闹起来之前,钦差又给了剩下的说辞: 此人确实有问题,胸无点墨中了院试,盖是因为买通了贡院里的小吏,夹带小抄进入考场,写出了高于自身的文章,蒙蔽了主考官。 钦差大臣从京城不远万里赶来,万众期待地查了一番,就将那嚣张跋扈的书生革除功名不许再考,又将他买通的小吏重打四十大板,发配边疆。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此结案。 整个武鸣一带,寒门书生一片寂然。 待他们反应过来不该就此收场的时候,再去寻那钦差大臣,那位钦差已经被官府衙门送走了。 他们怎能甘心,然而此事已经有了定论,再闹便就是造反了。 此案就此被生生压了下来。 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当地寒门庶族子弟,与本地的世家各族冲突不断流血不断。 再后来,这一带的读书人越发少了,匪盗横行起来,当地官府多次请求周边卫所支援,压制本地匪患,可惜效果了了。 好端端的武鸣,再没出过寒门读书人,却成了无人敢去之地。 …… 顾衍盛一口气将江西武鸣科举舞弊案,说给了谭廷。 他说完,问了谭廷一句。 “谭大人以为,这般案子该不该翻?” 谭廷一时间没有言语。 顾衍盛却哼哼笑了一声。 “当地的寒门书生,若不是对贡院主考没了信任,怎么能想到将文章公之于众,让众人的眼睛来评判?” 他继续笑着。 “寒门书生如此这般没有信心,能是一件两件夹带小抄或者买通考场小吏的事情,致使而成吗?” 他说着,口气起了变,讽笑中带着锐利。 “更可笑的是,在当年钦差查案之后,当地的寒门庶族才是真的彻底丧失了对科举、对官府的信心,所以才完完全全弃了这条走不通的路,哪怕是弃田落草,也要做匪做盗做贼去了。” “这是他们的错吗?!” 他说完,房中气氛有一时的激荡。 项宜听着,交叠的手禁不住攥了起来。 而顾衍盛又问了谭廷一句。 “谭大人以为,这般案子到底该不该翻?” 房中静得厉害,只有窗外的寒风吹动着简陋的窗棂,发出咣当如浪的声音。 顾衍盛此番所言,确实令人情绪随之翻涌,谭廷亦可以想象当地的寒门读书人,真的在这般状况之中,是有多绝望。 但就是这般如风煽火的不自觉扬起的情绪,才让谭廷眼皮跳动,隐隐觉得不安。 谭廷压了眉头,问了顾衍盛一句。 “那么翻查过此事回京之后,你待如何?” 项宜也不由地向自己的义兄看了过去。 她想起义兄在谭家田庄时,曾与她说,这番回京便能借机将水搅浑,将太子争取过来。 他还说了句话,“血债要血偿……” 然而此刻谭家大爷问了,她却见自己的义兄没有回答了。 顾衍盛没有回答谭廷的问题,反而只轻笑了一声。 谭廷在这笑声里,眉头越发紧压下来。 他不是不能理解庶族寒门的难处,只是在顾衍盛身上,尤其在他这声轻笑里,让他蓦然想到了李程允在给他的书信里的担忧—— 年后的朝堂甚至整个朝野,恐要乱了。 谭廷一时间没有言语。 倒是顾衍盛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问了他。 “那么谭大人此刻又如何打算呢?” 谭廷默了一默。 在他说完江西武鸣的科举舞弊案之后,告发他,便是同陈氏同流合污,联手迫害庶族。 谭廷看了一旁的项宜一眼。 可若要他蒙蔽陈氏,出手相护,只凭顾衍盛一面之词吗? 这倒也罢了,但他看向顾衍盛,想到他刚才的那番话与那声轻笑,便也不欲助他护他。 谭廷没再继续坐下去,径直起了身。 他目光肃然落在顾衍盛身上。 “谭某既不会告发你,亦不会助你,但有一言,谭某必须要讲。” 顾衍盛抬了手,笑道,“谭大人请讲。” 谭廷做不到似他这般轻松含笑,反而眉头越发压了下去。 “世庶两族之间本不至于此,是何种原因导致近年两族矛盾陡增,尚且未知,若是贸然挑动两族矛盾,朝野动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谭廷少有疾言至此的时候,话音落地,房中肃然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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