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未说完,却听到一道低沉的声音:“是我——”李放闭上眼睛,黑色的眼睫垂下,看不出眼底的情绪。 蝉衣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她瞪大了双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唐啸月眉目一沉,追问道:“为什么?” “为了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他的声音隐含怒气,落日关之变是鸣沙寨极为隐痛之事,众兄弟几乎一半折损在了落日关,此时第一次面对凶手,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这是李放个人之事,请恕李放不能相告。李放深知自己对不起卓将军,更对不起鸣沙寨,所以也一直在尽力弥补自己昔日的过错……” 唐啸月声音愈冷:“所以王爷之前在蜀中多次相救小姐的性命,甚至甘冒危险在稷都帮助我们,都是为了减轻你身上的罪孽吗?” 李放身形一顿,如青色鸦羽般的的睫毛亦是轻轻一颤,他抬头看了卓小星一眼,卓小星亦看着他,两人眼神一触,他终究还是将万千眸色收回眼底,道:“不错。” 卓小星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为何他对自己极为关切,却远远谈不上亲近。 他说过“我救卓姑娘,自然有我的理由。只是,这个理由卓姑娘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原来这就是他的理由。原来自己不过是他赎罪的对象,是他用来减轻自身罪恶感的工具而已。 没想到自己最为信任的人便是杀死自己父亲的罪魁之一,更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爱上自己的杀父仇人。明明自己已经上过一次当,可还是被这个人的伪装所欺骗。 卓小星只觉胸中一腔孤愤无可抑止,激动道:“好一个赎罪,好一个品性高洁的竟陵王爷。你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原谅你吗?亏我还将你当成能拯救这个乱世的英雄,原来你一直在欺骗我。你这样的人与慕容青莲又有什么区别?” 李放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也终于黯淡了下去,他嗓音低哑,缓缓道:“此事非我本意。那日在落日关之时,我并不知道那人便是卓将军。但是大错铸成,我亦无甚可自辩之处。我虽然救了卓姑娘几次,但是与卓姑娘失父之仇、覆国之恨相比确实是微不足道。李放知道自身之罪万死莫赎,若卓姑娘心中恨我,无可转圜,那便一剑将我杀了便是。” 他从腰间解下另一柄软剑“莲粲”,向前递了过去。 “你以为我不敢——”卓小星心中激愤已极,她伸手拔剑,便是一剑刺出。 鲜血从李放的胸腔中喷薄而出,血花落下,溅在脚下的草地之上,更溅在她的脸上、身上。 那触目的红,如同烈焰一般,让她的手,甚至她的心都感到一阵灼痛。 那剑分明是刺在他的身上,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破裂了一般,再难拼成一个,至伤至恸,吐出一口鲜血。 “这样很……好,其实从我认识你开始,我……我便一直等着这一天。对不起,阿星……”李放的声音很轻,就像要破碎一样。卓小星抬起头,看到李放似乎还在对着她微笑。 “不——”她发出一声嘶吼,扔下剑柄,发足狂奔。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在这里呆下去。 荒原茫茫,除了野草与刺骨的寒风什么也没有。她一直跑着,不能停下。 似乎只要一直奔跑着,她才能忘记一切。 忘了是李放杀了她的父亲。 忘了是李放当初在绝崖之下救了她。 忘了在照萤阁外那独自萧索的背影。 忘了在淮北分别之时他的那一句“国运相托,卓姑娘,一切拜托了”。 更能忘了,终究是自己用那柄无数次救过自己的剑,重伤了他。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更不知道跑了多远。草原的气候变幻莫名,竟开始下雪。雪花如斗,很快便遮蔽了整片草原,将四周染成茫茫一片白色。可是她不知道冷,亦不知道疲倦,只是忘我地跑着。 然而她越是不愿意回想,回忆越是拖着她不放。 他们在蜀中相遇,又一起坐船东至襄阳。他们在稷都重逢,终究在这漠北荒原里相别。 他们曾一起仗剑救人,万里江湖纵义气,也曾一起军中血战,驰骋沙场逞英豪。 其实他们认识得并不太久,可是就好像已经过去了一辈子那样久,久到就好像,他已经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他虽然从未表露过自己的感情,可是她却知道他心中待她就如同她心中待他一样。 可是正因为如此,她便更加无法原谅。 作者有话说: 虽然,但是。当年之事李放也是受害者。
第109章 观心明性 卓小星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简陋的帐篷里,空气中传来一阵微焦的苦味。 蝉衣见她醒了,摸了摸她的额头, 将炖好的药汤端了过来。 卓小星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她直皱眉,她摇摇头道:“蝉衣,你什么时候能像你师父学学, 加点冰糖, 把药弄得甜一点。你这样子,可怎么出师……” 蝉衣哼了一声:“师父惯着你, 我可不惯着你。而且荒郊野外的,能找到现成的药材就不错,哪里有冰糖?” 卓小星晃了晃脑袋,她觉得头有些涨涨的疼:“这里是哪里?” 蝉衣没好气地道:“寨主您倒是跑得快,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可是累得我在荒原之上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你。要是再晚一点, 说不定你就被荒原上的野狼给叼走了。” 卓小星这才恍惚想起, 那日自己激愤之下刺伤了李放, 之后心痛难抑,在草原上发足狂奔,最后遇到大雪, 脱力昏了过去。 她心中一紧, 道:“李放呢, 他怎么样了。” 蝉衣撇嘴道:“还能怎么样, 已经被你一剑刺死了。” 卓小星被她呛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苦笑道:“你可是三叔的亲传弟子, 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死?” 蝉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道:“你觉得我应该救他?不是你要杀他报仇的吗?” 卓小星没来由心中一虚。 蝉衣接着道:“我倒是想为他治伤,只是他非说自己罪有应得,被你刺一剑是活该,坚持不肯要我医治。又说有要紧事,要回金陵去,就走了。” “什么?”卓小星只觉得胸中气血一滞,就要下床。蝉衣连忙按住她道:“姑奶奶您自己还病着,就别添乱了。” 卓小星道:“你们怎么不拦着他?” 蝉衣道:“怎么拦?之前嘉平帝已经连发五道诏书召他回金陵,就是在你被慕容青莲所擒之时。为了救你,他已经在稷都城迁延了许多时日了。况且,我留他干什么,留下好让你再捅一剑吗。” 卓小星被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蝉衣这妮子本是个好性子的,没想到今日却为了一个外人直接喷了她一脸血,什么时候李放竟与他们鸣沙寨的人这么熟了? 她好半天方讪讪道:“我当时确实是有些冲动了。可是他确实是杀了我父亲的凶手,我自幼便立誓,此生一定要为父亲还有计二叔他们报仇……还有你,怎么句句夹枪带棒的,胳膊肘还往外拐吗?” 蝉衣道:“我可不管你们那些恩啊仇啊。我只知道李放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本就是四师叔求他来救你的。他堂堂一国王爷,日理万机,为了你不知道多少事情都放下了。即便魔教有数百人,而他不过是孤身一人,还是毫不犹豫地来了。他之所以使出‘一瞬昙华’的功夫,也都是为了救你。你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反倒是恩将仇报,这种事情我可看不惯。” 蝉衣顿了顿,又道:“而且你说,他便是伶仃夫人,是当初落日关的凶手。可是伶仃夫人成名之时,可是在二十多年以前,那时我们都尚未出生,他竟陵王李放也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至于九年前,他也就是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又有何动机跑去落日关杀人?” “可是他分明亲口承认……” 卓小星话音未完,却被蝉衣打断:“就算亲口承认又如何,他也说了此事非他本意,以致铸成大错。这其中或许另有奸人算计也说不定,你不去问他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却只敢将满腔的仇恨向他发泄。你若是真想报仇,为啥不去杀慕容傲,不去杀血无常,你之所以对他动手,不过是仗着他本心善良,比别人更有愧悔之心而已。不过是你知道他对你好,不会怪罪你罢了……” 卓小星被怼得哑口无言,可是仔细一想,又觉得蝉衣说的并没有错。 不说此事确有奇怪之处,就算李放确实曾参与落日关之事,难道他从前所做的那些事,便都是假的不成。 她忽然想起那日在淮江畔带话的那位乐歌禅师,临别时曾赠言:“缘起则劫生,劫尽则缘灭。而施主的缘劫端看已心。望施主他日遇到难以抉择之事时,能以未来心观此时心。” 以未来心观此时心。 此言说来玄妙,分明是乐歌禅师早就知道这些事,所以希望她在将来知道事情真相之时能想想自己当日之心。 当日倾他荣辱不改本色的高士之心,当日重他死生只许家国的凌云之心。 他一次次为了救自己,为了救大周奋不顾身,差点失去自己的性命。 她想起那日在襄阳,苍凉月色之下的那一句“今日之事,其罪在我”。 她现在明白了,或许那并不是伪装,而是他真的觉得所有的事都是他的罪过。 他的内心中或许一直觉得,他在不知情的情况误伤了卓天来,以致英雄陨落、山河变色,所以稷都城破、慕容氏篡位、南北分裂、征战连年,这天下所发生的种种事便都成了他的过错。 这些都是他的罪。 所以他拼尽性命想将一切导回正轨。 可是这真的都是他的错吗?该担负起这些罪过的明明是策划落日关之事的慕容傲,明明是因为对卓家的不信任致使慕容傲坐大的承圣帝,甚至他们鸣沙寨内部都有人与慕容傲合谋,而致使十大罪者被放出。 他虽然多次救了自己,却总是与自己若即若离。也许在他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是凶手,终有一天要偿罪。他不敢与自己有太多感情上的牵绊,或许便是不希望在那一天自己会下不了手。 所以当自己诘问他之时,他没有推诿亦没有辩解,没有想着去逃避自己刺出的那一剑。在受伤之后,也不愿意接受蝉衣的医治,而是选择一个人默默南归。 甚至,他没有想过要在这件事情上对自己隐瞒。 以李放的能力,他应该清楚鸣沙寨已经查知伶仃夫人参与了当年落日关之事,并一直在追寻伶仃夫人的下落。可是他不仅为了救自己而重新使用伶仃夫人的身份,还为了击败商风翼再次使用“一瞬昙华”之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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